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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馬利亞(3)


  那一場沒有結果的爭執,使我對馬利亞更加敬而遠之了,她每週來打掃時,我大半是下山去十字港,不跟她碰面。她的工作態度跟以前差不多,有時打掃完了我回去一看,連窗戶都沒打開,好在也真是不靠她做事,我又恢復了往常安靜的日子。

  每個月付房租時,我總是要對蘭赫大人抗議一場:「馬利亞根本連廚房的地都不擦,我付她錢做什麼,您不能講講她嗎?」

  「我知道啦!老天爺,我知道啦!她掃我的房子也是一樣亂來的呀!」他無可奈何的歎著氣。

  「這種沒有敬業精神的女人,換掉她嘛!」

  「我能辭她就好羅!這年頭沒有天大的理由不能辭人呢!工會保護很周全的。」蘭赫苦笑著。

  在超級市場買菜時,那個結帳的女孩子見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叫了起來:「難怪問你有沒有小孩,總是說沒有,原來是不結婚同居的,嘖,嘖,真新派哦。」

  我當然知道是誰跟她說的是非,當時等著結帳的鄰居很多,大家都有趣的看著我,我一句也沒有解釋,拿起東西就走了。

  有一天,女友黛娥照例跑來了,一進門就說:「快給我看看你的金子,好朋友!」

  「什麼金子?」我莫名其妙的問。

  「藏在茶葉罐子內的呀!」

  「我自己都忘掉了,你怎麼會曉得的?」我更不明白了。「馬利亞講給你樓下那家聽,樓下的傳到戴安娜家去,戴安娜告訴了奧薇,奧薇在天臺上曬衣服,順口講給卡門聽,我們娃娃在天臺上玩,回來說,媽媽,三毛有一塊金子放在茶葉裡,叫她拿出來看。」

  「什麼金子,不過是我們中國人傳統的一塊金鎖片,小孩子掛的東西。」

  我氣忿的將茶葉倒了滿桌,露出包著鎖片的小手帕來。「哪!拿去看!三毛茶葉裡的金子。」我啪一下,將小手帕丟在黛娥面前。

  「三毛,馬利亞這人不能不防她了,下次她來打掃,你還是不出去的好。」黛娥說。

  「唯一值錢的東西都被她翻出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我苦笑起來。

  下一個星期三我真是在家等著馬利亞。

  「馬利亞,請您下次不要再翻我的東西了,不然我對蘭赫去說。」我重重的說著她。

  她第一次訕訕的,竟脹紅了臉沒有說什麼。

  對人說了重話,自己先就很難過,一天悶悶不樂。我喜歡和平的事情。

  「有時候討厭馬利亞,可是想想她有老母親,生肺病的丈夫,四個孩子要靠她養,心裡又很同情她,不能怪她有時太魯莽。」

  吃晚飯時我跟荷西說起馬利亞的事情,自己口氣便溫和了下來。

  「她先生的確得過一次輕微的肺病,可是社會福利金是不能少他的,病假一年,收入職位都不能賴他的,這是勞工法,肺病療養院也是社會福利,不收錢的,他生病還是領百分之百的錢呢!」荷西說。

  「兩個人賺,七個人用,還是不夠的。」

  「法蘭西斯自己說的,他岳母每月在領過世岳父的退休金,再加社會福利金,收入比馬利亞還要多,馬利亞一個月是兩萬不是?」(注:約合一萬台幣)

  「誰是法蘭西斯?」我驚奇的說。

  「馬利亞的先生嘛!天天在土地旁邊那家有彈子房的酒館裡,他呢,喝一百幾十塊錢一公升的葡萄酒,你先生呀,難得跟朋友去一次,只喝得起六十八塊一公升的,法蘭西斯倒是大方,聽說馬利亞替我們打掃,還請我喝了一杯呢。」荷西說。

  「那個家一共三個人有收入?」我問他。

  「五個。大兒子在旅館做茶房,大女兒在印度人的商店做店員,他們的車,是英國摩裡斯進口轎車,住的是國民住宅,一個月只要付三百五十塊,二十五年以後就是他們的了。」

  我聽了十分感觸,反倒同情起自己來了,很小心的問荷西:「你為什麼沒有這種保障呢?」

  「我們的工作是看工程的,跟固定的公司不同,再說,我沒有參加任何工會。」荷西很安然的說。

  「為什麼不參加?」我歎了口氣。

  「有事找律師嘛,一樣的。」

  「馬利亞常常恨我呢,聽了去年共產黨競選人的話,總是叫我——資方、資方呢!」我咬咬牙狠狠的說著。

  馬利亞並不是個過分懶散的人,她只是看人做事而已。

  有一天我看見她掛在二樓那家人家窗外殷勤的擦玻璃窗,我有趣的站住了。

  「馬利亞,我住了半年了,玻璃窗一直是自己擦呢,什麼時候輪到您來幫幫忙。」我笑著說。

  「這家人每月另外給我小帳的。」她不耐煩的說。

  這家的太太聽見我們談話就走了出來,對我點點頭,又在走廊上輕輕跟我說:「太苦啦,孩子又多,是幫助她的。」我抿嘴一笑跑掉了。

  也許馬利亞看透了我是拿她沒有辦法的人,有什麼事情仍是大大方方的來找我。

  「女孩子,法蘭西斯的車今天送去保養了,沒人送我回家,你送我去怎麼樣?」她要求人的時候,臉就軟了,笑得一塊蛋餅似的。

  我望著她,說:「不去。」

  「我從來不求你的。」她的臉色僵了。

  「上禮拜我發燒,黛娥到處找您,請您來換床單、掃地,您跟她怎麼說的?您說,我是一個星期掃一次的,多了不去。」我好笑的說。

  「本來就是嘛!」她聳聳肩。

  我咬著原子筆,看了一眼這個沒有良心的女人,再也不理她了,低下頭來看書。

  走廊那頭荷西吹著口哨過來了。

  馬利亞馬上跑上去求他,荷西無所謂的說:「好啊!我們送您回家。」又叫著:「三毛,快出來。」

  「我不去。」我冷淡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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