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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馬利亞(2)


  這時荷西在外面叫我,我走了出去,他將我一把拖到陽臺上,小聲的說:「第一天,不要就輕慢了她,這些人,要順著她們的毛摸啊!」

  「為什麼?我跟她是平等的,為什麼要順她?」我掙脫了荷西,很快的又跑進屋去了。

  「你們怎麼沒有結婚照?一般人都有一張擱著,你們沒有。」馬利亞像法官似的瞪著我。

  我不睬她,自去做事。

  「不要是同居的吧!」她的口氣簡直嚴重到好似連帶她也污染了一般,臉色好凝重的。

  「是啊!我們是同居的。」荷西捉住這個惡作劇的機會,馬上笑嘻嘻的回答起來。

  我怒目瞪著荷西,這一來馬利亞更確定了她的疑惑。荷西怕我找他算帳,施施然裝作沒事似的踱到陽臺上去了。「沒事做我得走了。」馬利亞懶洋洋的又睇著我,看見書架上一包搬家帶過來的口香糖,她問也不問,順手拿了一片,剝開紙,往口裡塞。

  「拿錢去,明天請帶一瓶鏹水來。」我交給她一百塊錢。「女孩子,洗馬桶我是不幹的哦!」她又翻了一次白眼。「明天開始,請您叫我太太。」我很和氣的對她微笑著,眼睛卻冷淡得像冰一樣了。

  她聽了倒吸一口氣,掃興透了的說了一句:「罷了!」再見也懶得再說,一抽我手裡的錢就走了出去。

  當我確定這個馬利亞已經走下樓去了,馬上關上房間,找出荷西來怒喊過去:「你瘋了嗎?什麼同居的,那種人腦筋跟我們不一樣,以後再怎麼解釋都沒有用了。」

  「就是要她心裡梗上一塊刺,何必解釋呢,上當啦!」荷西得意非凡的大笑著。

  「昨天不是還說要去掐她嗎?怎麼不上去把她掐走,嗯,問你,我問你!」

  我又對荷西大喊了一陣,把一隻玩具小熊狠狠一腳踢到牆角去。

  荷西看見我發怒的樣子更加高興了,抱起我來硬打著轉,口裡還高唱著:「馬利亞,馬利亞,我永遠的,馬利亞——」

  等新家差不多理好,想來想去不願這樣的一個女人闖進我們平靜的生活裡來,又跑到這個公寓管理處的蘭赫先生那裡去說:「誰您還是退我一點錢吧,我不要工人來打掃。」

  蘭赫是一個看上去溫和,事實上十分狡猾的德國人,我們以前的公寓也是向他租的,我知道,一旦錢進了他的口袋,再要他拿出來是不太可能的了。

  「這是公寓清潔維持費啊,有人幫您做家事不是很好嗎?聽說您常常會生病呢。」

  「生病又不是做家事做出來的。」我頂了他一句,向他點點頭,就大步走了開去。

  「喂,蘭赫先生,換一個給我怎麼樣?不要那個叫馬利亞的來。」已經走了,又想通一個辦法,這又跑了回去。「四個都叫馬利亞呢,你要換,來的還是馬利亞呢!」他無可奈何的向我攤攤手。

  原先,我是一個愉快的主婦,荷西從來不給我壓力,我也盡責的將家事做得很好,這個家,始終彌漫著自由自在的氣氛,一切隨心所欲,沒有誰來限制誰的生活。

  自從我們家中多了一個馬利亞之後,因為她早晨九點鐘開始要來打掃,我便如臨大敵似的完全改變了生活的習慣。

  夜間再好看的書想一口氣念完它,為著怕第二天早晨起不了床,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覺。

  抽水馬桶馬利亞早已聲明是不洗的。我又不能請她洗衣、燙衣,所以她能做的事情,便是吸塵了,平日無論請她做什麼,都說不在工作份內的。

  從來不敢輕慢她,她來了,先是坐下來喝咖啡,再吃一些給荷西做的玉米甜餅,然後我洗早飯杯盤,她打開吸塵器隨便吸吸,十五分鐘吧,就算了。

  當我們有一天發覺,兩個人竟是同年歲時,彼此都嚇了天大的一跳。

  「老天爺就是不公平,你看我。」她氣忿的拍拍自己肥胖的身軀歎了口氣。

  「很公平的,您有四個孩子,十六歲結的婚,這就是付出的代價,也是收穫。」我說。

  「可是你呢?你呢?你在付出什麼?」她凶巴巴的反問我。「各人的選擇不同,這跟您無關嘛!」

  我走了開去,總覺得馬利亞潛意識裡在恨我,怎麼對待她都不能改變她的態度。

  馬利亞常常向我要東西,家裡的小擺設、盆景、衣服、鞋子、雜誌,吃了半盒的糖她都會開口要,有時說:「已經用了很久了,給我好嗎?」

  有時候她乾脆說:「這半盒糖想來你們不再吃了,我拿走了。」

  最氣人的是她拿我的盆景,只要我辛苦插枝又插活了一盆小葉子,她就會說:「你有兩盆嘛!我何不拿一盆去。」

  有時我會明白的告訴她不能拿,可是大部份的時間,實在掛不下臉來為一點不足道的東西跟一個沒有廉恥的人去計較,總是忍了下來,而心裡卻是一日一日的看輕了這個不自重的女人。

  有一天,看馬利亞照例吃完了早飯將盤子丟在水槽裡開始吸塵時,我一陣不樂,再也忍耐不住了,乾脆叫住了她。「不用掃了,我看您還是每星期來一次吧,好在蘭赫那兒薪水合約都是一樣的。」

  她一聽,臉色也變了,滿臉橫肉,兇悍的對我叫起來:「女孩子,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可沒有做錯事。」

  「對啊!幾個月來,您根本沒有做過事嘛,怎麼會錯。」我好笑的說。

  「你沒有事給我做嘛!」她有些心虛了,口氣卻很硬。「沒有事?廚房、洗澡間每天是誰在擦?陽臺是誰在掃?您來了,是誰在澡缸邊跪著洗衣服,是誰在一旁坐著講話喝咖啡?」

  「咦,我又不是你全用的,你只有兩小時一天呀!難道還要我洗衣服嗎?」她氣得比我厲害。

  「別說了,馬得亞,對不起,我發了脾氣,請您以後每星期三來,徹徹底底的替我掃一次,就夠了,好嗎?」

  「好吧!我走了,將來共產黨當選執政了,就不會有這種事情了。」她喃喃的說。

  本來不應該跟一個沒有知識的女人這麼計較,可是一聽她如此不公平的說著,還是將我氣得發暈,一腳提起來,攔住了門框,非要她講個清楚不可。

  「我們是平等的,為什麼要替你做事?」她倔強的說。「因為您靠這個賺錢,這是您份內的工作,不是平不平等的問題。」我盡力解釋給她聽。

  「有錢人就可以叫窮人做事嗎?」

  「荷西難道不也在替人做事?我們的錢,也是勞力換來的呀!」

  「他比我賺得多。」她喊了起來。

  「您怎麼不到水裡去受受那個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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