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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13)


  「嘖,這樣做——不好,不是君子作風,突然一走,叫公司哪裡去找人?」

  「噯,你要怎麼樣,如果現在說,他們看你反正是走了,薪水會發嗎?」

  「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做人總要有責任。」

  「死腦筋,不能講就是不能講。」真叫人生氣,說不聽的,那有那麼笨的人。

  「一生沒有負過人。」他還說。

  「你講走,公司一定賴你錢,信不信在你了。」荷西良心不安了,在房裡踱來踱去。

  外面客廳嘩的一推門,以為是英格他們回來了,卻聽見杜魯醫生在叫人。

  我還沒有換睡衣,就先走出去了。

  「叫荷西出來,你!」他揮揮手,臉色蒼白的。我奔去叫荷西。

  荷西才出來,杜魯醫生一疊檔就迎面丟了過來。「喂!」我大叫起來,退了一步。

  「你做的好事,我倒被港務局告了。」臉還是鐵青的。

  「他說什嘛!」荷西一嚇,英文根本聽不懂了。「被告了,港務局告他。」我輕輕的說。

  「那條夾在水道上的沉船,標了三個多月了,為什麼還不清除?」手抖抖的指著荷西。

  「哪條船?」荷西還是不知他說什麼。

  「港口圖拿出來。」荷西對我說,我馬上去翻。圖打開了,杜魯醫生又看不懂。

  「早就該做的事,現在合約時限到了,那條水道開放了,要是任何一條進港的船,撞上水底那條擱著的,馬上海難,公司關門,我呢,自殺算了,今天已經被告了,拿去看。」他自己拾起檔,又往荷西臉上丟。

  「杜魯醫生,我——只做漢斯分派的船,上星期就在跟那些水泥拚命,你這條船,是我來以前標的,來了三個半月,替漢斯打撈了七條,可沒提過這一條,所以,我不知道,也沒有責任。」

  荷西把那些被告檔推推開,結結巴巴的英文,也解釋了明明白白。

  「現在你怎麼辦?」杜魯還是兇惡極了的樣子。「明天馬上去沉船上系紅色浮筒,圍繩子,警告過來的船不要觸到。」

  「為什麼不拿鋸子把船去鋸開,拉走?」

  荷西笑了出來,他一笑,杜魯醫生更火。

  「船有幾噸?裝什麼?怎麼個沉法?都要先下水去測,不是拿個鋸子,一個潛水夫就可以鋸開的。」

  「我說你去鋸,明天就去鋸。」他固執的說。

  「杜魯醫生,撈船,要起重機,要幫浦抽水,要清倉,要熔切,要拖船,有時候還要爆破,還要應變隨時來的困難,不是一把小空氣鋸子就解決了的,你的要求,是外行人說話,我不可能明天去鋸,再說,明天另外一條船正要出水,什麼都預備好了,不能丟了那邊,再去做新的,這一來,租的機器又損失了租金,你看吧!」

  我把荷西的話譯成英文給杜魯醫生聽。

  「他的意思是說,他,抗命?」杜魯醫生沉思了一下問我,以為聽錯了我的話。

  「不是抗命,一條大船,用一個小鋸子,是鋸不斷的,這是常識。」我再耐心解釋。

  「好,好,港務局告我,我轉告荷西,好,大家難看吧!」他冷笑著。

  「他要告我嗎?」荷西奇怪的浮上了一臉迷茫的笑,好似在做夢似的。

  「杜魯醫生,你是基督徒嗎?」我輕輕的問他。「這跟宗教什麼關係?」他聳了聳肩。

  「我知道你是浸信會的,可是,你怎麼錯把荷西當作全能的耶和華了呢?」

  「你這女人簡直亂扯!」他怒喝了起來。

  「你不是在叫荷西行神跡嗎?是不是?是不是?」我真沒用,又氣起來了,聲音也高了。

  這時玻璃門嘩一下推開了,漢斯英格回來,又看見我在對杜魯醫生不禮貌。

  他一皺眉頭,問也不問,就說:「哼,本來這個宿舍安安靜靜的,自從來了個三毛,雞飛狗跳,沒有一天安寧日子過。」

  「對,因為我是唯一不受你們欺壓的一個。」我冷笑著。杜魯醫生馬上把檔遞給漢斯,他一看,臉色也變了,窘了好一會,我一看他那個樣子,就知道,他東接工程,西拉工程,把這一個合約期限完全忘了。

  「這個——」他竟不知如何措辭,用手摸了摸小鬍子,還是說不出話來。

  「荷西,我以前,好像跟你講過這條船吧!」他要嫁禍給荷西了,再明白不過。

  「沒有。」荷西雙手叉在口袋裡坦然的說。

  「我記得,是你一來的時候,就講的,你忘了?」

  「漢斯,我只有一雙手,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有十六小時交給你,還有八小時可以休息,你,可以交代我一千條沉船,我能做的,已經盡力了,不能做的,不是我的錯,而且,這水道上的一條,實在沒交代過。」

  漢斯的臉也鐵青的,坐下來不響。

  「只有一個方法可以快,船炸開,拖走,裡面的礦不要了。」荷西說。

  「裝的是鋅,保險公司不答應的,太值錢了,而且已經轉賣出去了。」漢斯歎口氣說。

  「明天清倉,你二十西小時做,路易也下水,再雇五十個人上面幫忙,黑人潛水夫,有多少叫多少來。」荷西聽了喘了口大氣,低下了頭。

  「打電報給羅曼,快送人來幫忙。」我說。

  「來不及了。」漢斯說。

  「這兩天,給他們吃得好,司機回來拿菜,做最營養的東西。」他看了我一眼吩咐著。

  「沒有想過荷西的健康,他的肺,這樣下去,要完了。」我輕輕的說。

  「什麼肺哦,公司眼看要垮了,如果因為我們這條船,發生了海難,大家都死了拉倒,還有肺嗎?」漢斯冷笑了起來。「漢斯,整個奈及利亞,沒有一架『減壓艙』,如果海底出了事,用什麼救他們?」

  「不會出事的。」他笑了。

  我困難的看著荷西,前年,他的朋友安東尼奧潛完水,一上岸,叫了一聲:「我痛!」倒地就死了的故事,又嚇人的浮了上來。

  「不擔心,潛不深的。」荷西悄悄對我說說。

  「時間長,壓力還是一樣的。」我力爭著。

  「好,沒什麼好說了,快去睡,明天五點半,我一起跟去。」漢斯站起來走了,杜魯醫生也走了,客廳留下我們兩個。對看一眼,欲哭無淚。

  道義上,我們不能推卻這件事情,這不止是公司的事,也關係到別的船隻的安全,只有把命賠下去吧。

  晚上翻書,看到喬治·哈裡遜的一句話:「做為一個披頭,並不是人生最終的目的。」

  我苦笑了起來,「人生最終的目的」是什麼,相信誰也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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