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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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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七日 昨夜徹夜未眠,早晨跟著爬起來給荷西煮咖啡,夾了一大堆火腿三明治給路易和他帶著,又倒了多種維他命逼他服下去,一再叮嚀司機,黃昏時要回來拿熱茶送去,這才放他們走了,現在連晚上也不能回來了。 荷西走了後,又上床去躺了一會,昏昏沉沉睡去,醒來已是下午兩點多了,嚇了一跳,想到牛排還凍在冰箱裡,奔出去拿出來解凍,拿出肉來,眼前突然全是金蒼蠅上下亂飛,天花板轟的一下翻轉過來。 一手抓住桌子,才知道自己在天旋地轉,深呼吸了幾口,站了一會,慢慢扶著牆走回房去,慢慢躺下,頭還是暈船似的昏,閉上眼睛,人好似浮在大浪上一樣,拋上去,跌下來,拋上去,又跌下來。 再醒來天已灰灰暗了,下著微雨,想到荷西路易的晚飯,撐起來去廚房煎了厚厚的肉,拌了一大盤生菜,又切了一大塊黑麵包、火腿、乳酪,半撐半靠的在裝籃子,人竟虛得心慌意亂,抖個不停,冷汗一直流。 「啊!在裝晚飯,司機剛好來了。」英格慢慢踱進廚房來。「請你交給他,我頭暈。」我靠在桌子邊,指指已經預備好的籃子,英格奇怪的看了我一眼,拿了出去。 拖著回房,覺得下身濕濕的,跑去浴室一看,一片深紅,不是例假,是出血,這個毛病前年拖到去年,回到臺灣去治,再出來,就止住了,這一會,又發了,為什麼?為什麼會再出血?是太焦慮了嗎? 聖經上說,「你看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天父尚且看顧它們,你們做人的,為什麼要憂慮明天呢?一天的憂慮一天擔就夠了。」 荷西不回來,我的憂慮就要擔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擔到永遠……。 夜悄悄的來了,流著汗,床上勢了大毛巾,聽朱醫生以前教的方法,用手指緊緊纏住頭頂上的一撮頭髮,盡力忍住痛,往上吊,據說,婦人大出血時,這種老方子可以緩一緩失血。 不知深夜幾點了,黑暗中聽見漢斯回來了,杜魯醫生在跟他說話,英格迎了出去,經過我的房門,我大聲叫她:「英格!英格!」 「什麼事?」隔著窗問我。 「請杜魯醫生進來一下,好像病了,拜託你。」 「好!」她漫應著。 擦著汗,等了半天,聽見他們在笑,好像很愉快,工程一定解決了。 又聽了一會兒,汽車門碰的一關,杜魯醫生走了。客廳的音樂轟一下又炸了出來,英格和漢斯好似在吃飯,熱鬧得很。 還是出著血,怕弄贓了床單荷西回來不能睡,悄悄的爬下床,再鋪了兩條毛巾,平躺在地上,冷汗總也擦不完的淋下來。 荷西在水裡,在暗暗的水裡,現在是幾點啊?他泡了多久了?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想到海員的妻子和母親,她們一輩子,是怎麼熬下來的?離開荷西吧!沒有愛,沒有痛楚,沒有愛,也不會付出,即使有了愛,也補償不了心裡的傷痕。 沒有愛,我也什麼都不是了,一個沒有名字的行屍走肉而已。 「做一個披頭,不是人生最終的目的。」 做荷西的太太,也不是人生最終的目的,那麼要做誰呢?要做誰呢?要什麼目的呢? 血,隨你流吧,流完全身最後一滴,流幹吧,我不在乎。五月二十日 「不要說話,不要問,給我睡覺。」荷西撲上床馬上閉上了眼睛。 三天沒有看見荷西,相對已成陌路,這三天的日子,各人的遭遇,各人的經驗都已不能交通,他,經歷了他的,我,經歷了我的,言語不能代替身體直接的感受,心靈亦沒有奢望在這一刻得到滋潤,痛的還是痛,失去的,不會再回來。 睡吧!遺忘吧,不要有夢,沒有夢,就沒有嗚咽。沒有夢,也不會看見五月的繁花。 五月二十一日 鋅起出來了,今天炸船,明天起重機吊。 漢斯今夜請客,報答德國大公司在這件事上借機器借人力的大功勞。 英格去買的菜、還是撐了起來,血總算慢慢的在停,吃了一罐沙丁魚,頭馬上不暈了。 已經撐了二十一天了,不能前功盡棄,還有兩天,漢斯欠的錢應該付了。 有一天,如果不小心發了財,要抱它幾千萬美金來,倒上汽油燒,點了火,回頭就走,看都不要看它怎麼化成灰燼,這個東西,恨它又愛它。 荷西休息了一夜,清晨又走了,意志真是奇怪的東西,如果不肯倒下來,成了白骨,大概也還會搖搖晃晃的走路吧! 只做了四個菜,沒有湯,也沒做甜點,也沒上桌吃,喘著氣,又撲到床上去。 半夜荷西推醒我,輕輕叫著:「三毛,快起來,你在流血呢,是月經嗎?怎麼那麼多?」 「不要管它,給我睡,給我睡。」迷迷糊糊的答著,虛汗又起,人竟是醒不過來。 「三毛,醒醒!」 我不能動啊!荷西,聽見你在叫我,沒有氣力動啊!「不要緊」 「唉!天哪!」又聽見荷西在驚叫。死命擠出了這句話,又沉落下去。 覺得荷西在拉被單,在浴室放水洗被單,在給我墊毛巾,在小腹上按摩…… 沒關係,沒關係,還有兩天,我就走了,走的時候,要帶錢啊! 我們是金錢的奴隸,賠上了半條命,還不肯釋放我們。五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來,荷西還在旁邊坐著。 「為什麼在這裡?」慢慢的問他。 「你病了。」 「漢斯怎麼說?」 「他說,下午再去上工,路易去了,不要擔心。」 「要不要吃東西?」 我點點頭,荷西趕快跑出去,過了一會,拿了一杯牛奶,一盤火腿煎蛋來。 「靠著吃!」他把我撐起來,盤子放在膝上,杯子端在他手裡。 「不流血了。」吃完東西,精神馬上好了,推開盤子站起來,摸索著換衣服。 「你幹嘛?」 「問漢斯要錢,明天先走,他答應的。」 「三毛,你這是死要錢。」 「給折磨到今天,兩手空空的走,不如死。」 「漢斯——」我大叫他。 「漢斯。」跑出去敲他的門。 「咦,好啦!」他對我笑笑。 我點點頭,向他指指客廳,拿了一張紙,一支筆,先去飯桌上坐下等他,荷西還捧了牛奶出來叫我吃。「什麼事?」他出來了。 「算帳。」趴在桌上。 「今天星期天。」 「你以前答應的。」 「你明天才走。」 「明天中午飛機。」 「明天早上付你,要多少?」 「什麼要多少?荷西做到這個月底,有假回去二十天,我們來結帳。」 「他還沒做滿這個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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