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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12)


  「花不花錢,是我們的事,付薪水是公司的義務。」我慢慢的說。

  「你帶不出境,不合法的,捉到要關十五年,怕不怕。」這根本是無賴起來了。

  「我不會做不合法的事,帶進來五千五美金,自然可以帶出去五千美金。」

  回房拿出入境單子給他看,上面明明蓋了章,完全合法。

  「你帶進來的錢呢?」他大吼,顯然無計可施了。「這不是你的事,出境要搜身的,拿X光照,我也不多帶一塊錢出去。」

  「怎麼變的?」

  「沒有變,不必問了。」

  「好吧,你什麼時候要?」

  「二十三號我走,三千美金給我隨身帶,西班牙那筆匯款如果不到,我發電報給你,第四個月薪水做滿了,你付荷西——『結匯出去』。德國匯款如果實在沒有收到,你也補交給他——美金——不是奈拉,給他隨身帶走。」

  「荷西怎麼帶?」

  「他入境也帶了五千美金來,單子也在。」

  「你們怎麼弄的?」他完全迷惑了。

  「我們不會做不合法的事,怎麼弄的,不要再問了。」

  「說定羅?我的個性,不喜歡再說第二遍,」我斬釘截鐵的說,其實心裡對這人一點沒把握。

  「好。」他站起來走了。

  「生意人,信用第一。」在他身後又丟了一句過去,他停住了,要說什麼,一踩腳又走了。

  這樣交手,實在是太不愉快了,又不搶他的,怎麼要得那麼辛苦呢,這是我們以血汗換來的錢啊!

  晚上客人來吃飯,一吃完,我們站起來,說了晚安就走,看也不看一桌人的臉色,如果看,吃的東西也要嘔出來了。路易仍在生病,躲著。

  雨是永遠沒有停的一天了。

  五月十三日

  晚上杜魯醫生拿來兩封信,一封是家書,一封是駱先生寫來的,第一次看見臺灣來的信封,喜得不知怎麼才好,快步回房去拆,急得把信封都撕爛了。

  「荷西,平兒,親愛的孩子:當媽媽將你們兩人的名字再一次寫在一起時,內心不知有多麼喜悅,你們分別三月,再重聚,想必亦是歡喜……收到平兒脊椎痛的信,姐姐馬上去朱醫生處拿藥,據說這藥治好過很多類似的病例,收到藥時一定照爹爹寫的字條,快快服下,重的東西一定不要拿,軟床不可睡,吃藥要有信心,一定會慢慢好起來……同時亦寄了荷西愛吃的冬菇,都是航空快遞寄去奈國,不知何時可以收到……

  平兒在迦納利島來信中說,荷西一日工作十四小時以上,這是不可能的事,父母聽了辛酸不忍,雖然賺錢要緊,卻不可失了原則,你們兩人本性純厚老實,如果公司太不合理,不可為了害怕再失業而凡事低頭,再不順利,還有父母在支持你們——」

  聽見母親慈愛的聲音在向我說話,我的淚水決堤似的奔流著,這麼多日來,做下女,做廚子,被人呼來喝去,動輒謾駡,怎麼也撐了下來,一封家書,卻使我整個的崩潰了。

  想到過去在家中的任性,張狂,不孝,心裡像錐子在刺似的悔恨,而父母姐弟卻不變的愛著千山萬水外的這只出欄的黑羊,淚,又濕了一枕。

  五月十四日

  路易仍不上工,漢斯拿他也沒辦法。

  荷西總是在水底,清早便看不見他,天黑了回來埋頭就睡,六點走,晚上十點回家。

  今天星期六,又來了一批德國人吃晚飯,等他們吃完了,荷西才回來,也沒人招呼他,悄悄的去炒了一盤剩菜剩飯托進房內叫他吃,他說耳朵發炎了,很痛,吃不下飯,半邊臉都腫了。

  雨還是一樣下著。

  關在這個監獄裡已經半個月了。

  德國集中營原來不只關猶太人。

  五月十五日

  又是星期天,醒來竟是個陽光普照的早晨,荷西被漢斯叫出海去測條沉船,這個工作總比挖水泥好,清早八點多才走,走時笑盈盈的,說下午就可回來,要帶我出去走走。

  沒想到過了一會荷西又匆匆趕回來了,一進來就去敲漢斯的房門,火氣大得很,臉色怪難看的。

  漢斯穿了一條內褲伸出頭來,看見荷西,竟:「咦!」的一聲叫了出來。

  「什麼測沉船,你搞什麼花樣,弄了一大批承包公司的男男女女,還帶了小孩子,叫我開船去水上遊園會,你,還說我教潛水——」荷西叫了起來。

  「這不比挖水泥好?」漢斯笑嘻嘻的。

  「何必騙人?明說不就是了。」

  「明說是『公共關係』,你肯去嗎?」

  「公共關係是你漢斯的事,我管你那麼多?」

  「你看,馬上鬧起來了!」漢斯一攤手。

  「回來做什麼?把那批人丟了。」沉喝著。

  「來帶三毛去,既然是遊船,她也有權利去。」幾乎在同時,漢斯和我都叫了起來:「她去做什麼?」

  「我不去!」

  「你別來找麻煩?你去。」荷西拖了我就走。

  「跟你講,不去,不去,這個人沒有權利叫你星期天工作,再說,公共關係,不是你的事。」

  「三毛,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那邊二十多個人等著我,我不去,將來碼頭上要借什麼工具都不方便,他們不會記漢斯的帳,只會跟我過不去——」荷西急得不得了,真是老實人。

  「哼,自己去做妓男不夠,還要太太去做妓女——」我用力摔開他。

  荷西猛然舉起手來要刮我耳光,我躲也不躲,存心大打一架,他手一軟,垂了下來,看了我一眼,轉身沖了出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好荷西,看你忍到哪一天吧,世界上還有比這更笨的人嗎?

  罵了他那麼難聽的話,一天都不能吃飯,總等他回來向他道歉吧!

  晚上荷西七點多就回來了,沒有理我,倒了一杯可樂給他,他接過來,桌上一放,望也不望我,躺上床就睡。「對不起。」我歎了一口氣,輕輕的對他說。

  「三毛——」

  「嗯!」

  「決心不做了。」他輕輕的說。

  我呆了,一時裡悲喜交織,撲上去問他:「回臺灣去教書?」他摸摸我的頭髮,溫柔的說:「也是去見岳父母的時候了,下個月,我們結婚都第四年了。」

  「可惜沒有外孫給他們抱。」兩個人笑得好高興。五月十六日

  晚上有人請漢斯和英格外出吃飯,我們三個人歡歡喜喜的吃了晚飯,馬上回房去休息。

  「荷西,要走的事先不講,我二十三號先走,多少帶些錢,你三十號以後有二十天假,薪水結算好,走了,再寫信回來,說不做了——不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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