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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9)


  「漢斯,一天兩千包,結在沉船倉裡,就路易和我兩個挖,再紮上繩子,上面助手拖,再運上岸,你想想,可不可能?」

  「你不試怎麼知道不可能?」漢斯慢慢在發作了。「那是潛水夫的事。」荷西慢吞吞的說。

  「你以為你是誰?」漢斯瞪著荷西,臉上一副嘲弄的優越感浮了上來。

  「我是『潛水工程師』,西班牙得我這種執照的,不過廿八個。」荷西還是十分平靜的。

  「可是你會下水挖吧?」漢斯暴怒著站了起來。

  「會挖,嘿!」氣到某個程度,反倒笑了起來。「把畢卡索叫去做油漆匠,不識貨,哈!」

  想想畢卡索搬個梯子在漆房子,那份滑稽樣子,使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咳個不停,脹紅了臉,又指著漢斯笑。「男人的事,有你說話的餘地嗎?」他驚天動地的拍著桌子,真凶了,臉色煞青的,英格一溜煙,逃了出去。「好,我不說話,你剛剛吃下去的菜,是女人做的,給我吐出來。」我止住了笑,也無賴起來,仰頭瞪著他,迎著那張醜惡的臉。

  「你混蛋!」(其實他罵的西班牙文不是這句中文,是更難堪的字,我一生沒寫過。)

  「你婊子養的,呸!」我也氣瘋了,有生以來還沒人敢這麼凶過我,真怕你嗎?

  「三毛,好啦,回房去。」路易上來一把拖住我就往房間拉。

  進了房,荷西鐵青著臉進來了,跟著罵我:「狗咬你,你也會去反咬他,有那麼笨。」

  我往床上撲下去,閉著眼睛不響,罵過了漢斯,心裡倒不再痛苦了,隱隱覺得暢快。

  「荷西,明天罷工,知不知道。」

  他坐在床沿,低著頭,過了好一會,才說:「不理他,慢慢做吧!」

  我唬一下撐了起來:「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聽見沒有,不能低頭。」

  「再失業嗎?」他低低的說。

  「荷西,中國人有句話——士可殺,不可辱——他那種態度對待你們,早就該打碎他的頭,一走了之,我不怕你失業,怕的是你失了志氣,失了做人的原則,為了有口飯吃,甘心給人放在腳下踩嗎?」

  他仍是不說話,我第一次對荷西灰心欲死。

  睡了才一會,天矇矇的亮了,荷西翻過身來推我,嗚咽的說:「三毛,三毛,你要瞭解我的苦衷,我這麼忍,也是為了兩個人的家在拚命啊!」

  「王八蛋,滾去上工吧!」

  黑暗中,荷西好像在流淚。

  五月十日

  為了清晨對荷西那麼粗暴,自責得很厲害,悶躺在床上到了十一點多才起來。

  廚房裡,英格正奇跡似的在洗碗。

  一步跨進去,她幾乎帶著一點點驚慌的樣子看了我一眼,搶先說:「早!」

  我也應了她一聲,打開冰箱,拿出一瓶牛奶來靠在門邊慢慢喝,一面看著她面前小山也似的髒盤子。

  「昨天你做了很多菜,今天該我洗碗了,你看,都快弄好了。」她勇敢的對我笑笑,我不笑,走了。

  原來這只手也會洗碗,早些天哪一次不是飯來張口,吃完盤子一推就走,要不是今天清晨破了一次臉,會軟下來嗎?

  開飯都是荷西路易在弄,這女人過去瞎子,殘了?賤!「中午你吃什麼?」她跟出來問。

  「我過去一向吃的是什麼?」反問她。

  她臉紅了,不知答什麼才好。

  「有德國香腸。」又說。

  「你不扣薪?」瞪了她一眼。

  英格一摔頭走了出去,臉上草莓醬似的紫。

  翻翻漢斯的唱片,居然夾著一張巴哈,唱片也有變種,嘖嘖稱奇。

  低低的放著音樂,就那麼呆坐在椅子上,想到荷西的兩千包水泥,心再也放不下去。

  漢斯從外面回來,看見我,臉上決不定什麼表情,終於打了個哈哈。

  「我說,你脾氣也未免太大了,三毛。」

  「你逼的。」我仰著頭,笑也不笑。

  「昨天菜很好,今天大家都在工地傳,這麼一來,我們公共關係又做了一步。」

  「下次你做關係,請給荷西路易睡覺,前天到現在,他們就睡了那麼一個多鐘頭又上工了,這麼累,水底出不出事?」

  「咦,客人不走,他們怎麼好睡——」

  「妓男陪酒,也得有價錢——」

  「三毛,你說話太難聽了。」

  「是誰先做得難看?是你還是我?」又高聲了起來。

  「好啦,和平啦!嘖!沒看過你這種中國女人。」

  「你當我是十八世紀時運去美國築鐵路的『唐山豬仔』?」我瞪著他。

  「好啦!」

  「你這個變種德國人。」我又加了一句,心裡痛快極了。

  「哪!拿去玩。」漢斯突然掏出一盒整套的乒乓球來。「沒有桌子,怎麼打?」

  「牆上打嘛,像回力球一樣。」

  我拿了拍子,往牆上拍了幾下,倒也接得住。

  「你打不打?」

  他馬上討好的站了起來,這人很精明,知道下臺,公司缺了荷西,他是損失不起的。

  「怎麼玩?」大胖子捨命陪君子啦!

  「朝牆上打,看誰接的球多,誰就贏。」

  「荷西說,你臺北家裡以前有乒乓球桌的,當然你贏。」

  「現在是打牆,不一樣。」我說。

  「好,來吧!」他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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