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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8)


  我這一聽,才知又中計了,咬著牙,不給自己生氣,再氣划不來的是自己,做滿這個月,拿了錢,吐他一臉口水一走了之。

  買了肉、魚、蝦、蔬菜、四箱葡萄酒、四箱啤酒,腦子裡跑馬燈似的亂轉,九個客人,加上宿舍五個,一共是十四個人要吃。

  「英格,刀叉盤子可能不夠,再加一些好嗎?」又買了一大堆盤子、杯子。

  結帳時,是三百四十奈拉(兩萬三千多台幣),英格這才說:「現在知道東西貴了吧,荷西他們每個月不知吃掉公司多少錢,還說吃得不好。」

  「這不算的,光這四箱法國葡萄酒就多少錢?平日伙食用不著這十分之一,何況買的杯子都是水晶玻璃的,用不著那麼豪華。」恨她什麼事都往荷西帳上記。

  「好,現在去吃中飯。」漢斯說,我點點頭,任他擺佈。

  城裡一片的亂,一片的擠,垃圾堆成房子那麼高沒有人情,排水設備不好,滿城都是污水,一路上就看見本地人隨地大小便,到處施工建設,灰塵滿天,最富的石油國家,最髒的城市,交通亂成瘋人院一般,司機彼此謾駡搶路,狂按喇叭,緊急煞車,加上火似的悶熱,我暈得一陣一陣作嘔。

  中飯在一幢高樓的頂層吃,有冷氣,有地毯,有穿白制服的茶房,大玻璃窗外,整個新建舊建的港口盡入眼底,港外停滿了船。

  「你看,哪個紅煙囪下面,就是你先生在工作。」漢斯指著一條半沉在水面的破船說。

  我望著螞蟻似的人群,不知那個是荷西。

  「嘿嘿!我們在冷氣間吃飯,他們在烈日下工作,賺大錢的卻是我。」漢斯摸著大肚子笑。

  被他這麼一得意,面對著一盤魚,食不下嚥。

  「資本主義是這個樣子的。」我回答他。

  「我會搶生意。」漢斯又笑。

  「當然,你有你的本事,這是不能否認的。」這一次,我說的是真心話。

  「荷西慢慢也可以好起來。」漢斯又討好的說了一句。「我們不是做生意的料。」我馬上說。

  沉默了一會兒,漢斯又說:「說良心話,荷西是我所見到的最好的技術人員,做事用心,腦筋靈活,現在打撈的草圖、方法,都是他在解決,我不煩了,他跟黑人也處得好。」

  「上個月路易私下裡跟英格說,要公司把他升成主管,英格跑來跟我講,我把荷西同路易都叫來,說,荷西大學念的是機械,考的是一級職業潛水執照,路易只念過四年小學,得的是三級職業執照,兩個人不要爭什麼主管不主管,才這麼一點黑人助手,管什麼呢!」

  「荷西沒有爭,他根本沒講過這事。」我驚奇的說。「我是講給你聽,荷西做事比路易強,將來公司擴大了,不會虧待他的。」他又在討好了。

  我們是活在現在,不是活在將來,漢斯的鬼話,少聽些才不會做夢。

  吃完中飯,仍不回家,擔心著晚飯,急得不得了,車子卻往漢斯一個德國朋友家開去。

  好,德國人開始喝啤酒,這一喝,什麼都沉在酒裡了。「英格,叫漢斯走嘛,做菜來不及了。」

  英格也被漢斯喝得火大,板著臉回了我一句:「他這一喝還會停嗎?要說你自己說。」

  我何苦自討沒趣,隨他去死吧,晚上的客人也去死吧!

  熬到下午五點半,這個大胖子才慢吞吞的站了起來,居然毫無醉態,酒量驚人。

  「走,給荷西他們早下工,一起去接回家。」

  車子開進了灰天灰地的新建港口,又彎過舊港,爬過石堆,跳過大坑,才到了水邊,下了車,不見荷西,只見路易叉著手站著,看見漢斯來了,堆下一臉的笑,快步跑過來。

  再四處張望荷西,突然看見遠遠的一條破汽艇上,站著他孤單單的影子,背著夕陽,拚命的在向我揮手,船越開越近,荷西的臉已經看得清了,他還在忘情的揮著手,意外的看見我在工地,使他高興得不得了,我沒有舉手回答他,眼睛突然一下不爭氣的濕透了。

  車上荷西才知道漢斯請人吃中菜的事,急得不得了,一直看表,我輕聲安慰他:「不要急,我手腳很快的,外國人,做些漿糊可以應付了。」

  路上交通又堵住了,到家已是八點,脊堆骨坐車太久,又痛起來。

  英格一到家就去洗澡打扮,我丟下皮包,沖進廚房就點火,這邊切洗,那邊下鍋,四個火一起來,謝天謝地的,路易和荷西幫忙在放桌子,煤氣也很合作,沒有半途用光,飯剛剛燜好,客人已經擠了一室,繞桌坐下了。

  我奔進浴室,換了件衣服,擦掉臉上的油光,頭髮快速的再盤盤好,做個花髻,這才從容的笑著走出來。

  是進步了,前幾天哭,這一會兒已經會笑了,沒有總是哭下去的三毛吧!

  才握了手,坐下來,就聽見漢斯在低喝荷西:「酒不冰嘛,怎麼搞的。」

  他說的是西班牙文,他的同胞聽不懂他在罵人,我緊握荷西的手,相視笑了笑,總是忍吧,不是吵架的時候。吃了一會,漢斯用德文說:「三毛,中國飯店的蝦總是剝殼的,你的蝦不剝殼?」

  「茄汁明蝦在中國是帶殼做的,只有小蝦才剝了做。」

  「叫人怎麼吃?」又埋怨了一句。

  你給人時間剝什麼?死人!

  這些德國佬說著德文,我還聽得進去,荷西和路易一頓飯沒說過一句話,別人也不當他們是人,可惡之極!

  深夜兩點了,桌上杯盤狼藉,空酒瓶越堆越多,荷西脹滿紅絲的眼睛都快閉上了。

  「去睡,站起來說晚安,就走,我來撐。」我輕輕推他,路易和荷西慢慢的站了起來。

  勉勉強強道了晚安,漢斯和客人顯然掃了興,好似趕客人走似的,漢斯窘了一會,沉聲說:「再等一會,還有公事要談。」

  等到清晨四點半,客人才散了,我的臉已經凍成了寒霜。「明天一條小沉船,擋在水道上,要快挖掉,船裡六千包水泥,剛剛賣給一個客人了,限你們三天挖出來。」

  「你說什麼?」路易茫茫然的說。

  「六千包水泥,三天挖出來,船再炸開,拖走。」

  「這是不可能的,漢斯,硬的水泥不值錢,犯不著花氣力去挖。」

  「小錢也要賺啊!所以我說要快,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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