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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7)


  跳到喉嚨的心,這才慢慢安靜下來,躺在黑暗中不能動彈。

  隔著一道牆,狂風暴雨似的男女尖叫示愛的聲音一陣陣透過來,比強盜來了還嚇人,就在客廳裡。

  「荷西,我不喜歡這些人。」我輕聲的說。

  「別理他們,睡覺!」荷西一捶枕頭,怒喝著。「拿到薪水就走吧,這裡不是我們的地方。」我悶在床單下面,幾乎哭出來。

  五月六日

  下午燙了大批的衣服,補了荷西裂口的短褲,桌布漂白了,盆景都灑了水,自己房間的地,又用水擦了一次,剛剛弄完,才坐下來看書,英格抱了一大堆衣服出來,丟在桌上,說:「趁著熨斗還放著,這些也燙燙好。」

  「我只管荷西的衣服。」我直截了當的回答她。「可是現在沒有工人。」她奇怪得不得了,好似我說的不是人話一樣。

  「我不是工人。」

  「可是工人是被你趕走的啊!這件事我還沒問你呢!咦!」

  「英格,你要講理。」我斬釘截鐵的止住了她。「不燙算了,你以為你是誰?」她翻臉了。

  「我是荷西的太太,清楚得很。」

  「我沒結婚,不幹你的事。」這下觸到她的痛處了,張牙舞爪起來。

  「本來不幹我的事嘛!」我一語雙關,把漢斯那堆衣服拎了一件起來,在她面前晃了晃,再輕輕一丟,走了。走到哪裡去,還不是去臥室悶著。

  難道真走到高速公路上去叫計程車,高速公路上又哪來的計程車?

  公共汽車遠在天邊,車外吊著人就開,總不會沒事去上吊,沒那麼笨。

  有膽子在沙漠賓士的人,在這裡,竟被囚住了,心裡悶得要炸了開來。

  這幾千美金不要了,送他們買藥吃,我只求快快走出這不愉快的地方去。

  日子長得好似永遠不會過去,才來了六天,竟似六千年一般的苦。

  五月七日

  早晨為了漢斯的一塊火腿,又鬧了一場,我肯定荷西是個有骨氣的人,不可能為了口腹之欲降格偷吃火腿,可是漢斯和英格還是罵了半天。

  「這些人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對他們那麼好,竟爬到我們頭上來了。」英格就在房間外面大聲說。

  「哼,一天做十四小時工,晚上回來吃一頓苦飯,薪水還不發,有臉再開口,真是佩服之至!」我靠著門冷笑著,雖說不要自己生氣,還是氣得個發抖。

  漢斯看我氣了,馬上下臺,拉了英格出去了,天黑了還沒回來。

  「荷西,錢,不要了,我們走吧,再弄下去更沒意思了。」吃晚飯時,我苦勸著荷西。

  「三毛,八千多美金不是小數目,我們怎麼能丟掉,一走了之,這太懦弱了。」他硬要爭。

  「八千萬美金也算了,不值得。」

  「可是——我們白苦了四個月?」

  「也是一場經驗,不虧的。」我哽住了聲音咽了一口飯。路易緊張的望著我們。

  「你怎麼說,路易?」我問他。

  「不知道,再等一陣吧,看看付不付薪。」

  「荷西,下決心嘛!」我又說,他低頭不響。

  「那我先走。」聲音又哽住了。

  「你去那裡?」荷西拉住我的手,臉上一陣苦痛掠過。「回迦納利島去。」

  「分開了三個月,來了一個星期,就走,你想想,我會是什麼心情。」荷西放下叉子低下了頭。

  「你也走,不做了。」

  荷西臉上一陣茫然,眼睛霧鎊鎊的,去年失業時的哀愁,突然又像一個大空洞似的把我們吸下去,拉下去,永遠沒有著地的時候,雙手亂抓,也抓不住什麼,只是慢慢的落著,全身慢慢的翻滾著,無底的空洞,靜靜的吹著自己的回聲——失業——失業——失業——「不要怕,我們有房子。」我輕輕的對他說。

  荷西還是茫茫然的。

  「我也會賺錢,可以拚命寫稿,出書。」又說。「要靠太太養活,不如自殺。」

  「失業不是你的錯,全世界的大公司都發了信,沒有位置就是沒有,而且,也不是馬上會餓死。」我還是勸著。「三毛,我,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低頭,可是在你面前,在你父母面前,總要抬得起頭來,像一個丈夫,像一個女婿。」荷西一字一字很困難的說著,好似再碰他,就要流淚了。「你這是亂扯,演廣播劇,你失業,我沒有看不起你過,我父母也不是勢利的人,你向別人低頭,只為了給我吃飯,那才是羞恥,你去照照鏡子,人瘦得像個鬼,你這叫有種了,是不是,是不是?」我失去控制的吼了起來,眼淚迸了出來。路易放下叉子,輕輕的開門走了。

  五月八日

  今天是星期天,荷西八點多還沒有出門,等到漢斯房裡有了響聲,荷西才去輕叩了房間。「什麼事?病了?」漢斯沉聲問。

  「不是,今天不做工,想帶三毛出去看看。」

  「路易呢?」

  「也在睡。」

  漢斯沉吟了一回,很和氣的說:「工作太多我也知道,可是合同有期限,你們停一天,二十個黑人助手也全停了,公司損失不起,這樣吧,你還是去上工,結薪時,每人加發四百美金分紅,三毛嘛,明天我帶她跟英格一起出去吃中飯,也算給她出去透透氣,好嗎?幫幫忙,你是開天闢地就來做的,將來公司再擴大了,總不會虧待你,今天幫幫忙,去上工,好吧?也算我漢斯求你。」

  漢斯來軟的,正中荷西弱點,這麼苦苦哀求,好話說盡,要翻臉就很難了。

  「你去吧,我不出去,就算沒來過奈及利亞好了。」我跟出去說。

  「你不出去,怎麼寫奈及利亞風光?」荷西苦笑著。「不寫嘛,沒關係的,當我沒來,嗯!」

  其實,荷西哪有心情出去,睡眠不足,工作過度,我也不忍加重他的負擔了。

  「今天慢慢做好了,中午去『沙發裡』吃飯,你們先墊,以後跟公司報,算公司請的,嗯!」漢斯又和氣的說。路易和荷西,綿羊似的上車走了。

  我反正心已經死了,倒沒生什麼氣。

  五月九日

  早晨起床不久,英格就在外面喊:「三毛,穿好看衣服,漢斯帶我們出去。」

  「我無所謂,你們出去好了。」我是真心不想去。「嗯,就是為了你啊,怎麼不去呢!」漢斯也討好的過來勸了。

  勉強換了衣服,司機送荷西們上班,又趕回來等了。「先去超級市場,再去吃飯,怎麼樣?」漢斯拍拍我的肩,我閃了一下。

  進了超級市場,漢斯說:「你看著買吧,不要管價錢,今天晚上請了九個德國人回來吃中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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