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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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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們不是直接回德國的?」總算湊上了一句。「法國、荷蘭、比利時一路玩過去,十天前才在德國。」我一聽又愣了一下,竟無心吃飯了。 漢斯這種人,我看過很多,冒險家,投機分子,哪兒有錢哪兒鑽,賺得快,花得也凶,在外出手極海派,私底下生活卻一點也不講究,品格不會高,人卻有些小聰明,生活經驗極豐富,狡猾之外,總帶著一點隱隱的自棄,喝酒一定凶,女人不會缺,生活不會有什麼原則,也沒有太大的理想,包括做生意在內,不過是撐個兩三年,賺了狂花,賠了,換個國家,東山再起。就如他過去在西班牙開潛水公司一樣,吃官司,倒債,押房子,這一走,來了奈及利亞,又是一番新天新地,能幹是一定的,成功卻不見得。 荷西跟著這樣的人做事,不會有前途,那一頓晚飯,我已看定了漢斯。 吃完飯,英格一推盤子站起來,伸著懶腰。 「工人和廚子都走了。」我說。 「是嗎?」英格漫應著,事不關己的進了自己房間,他們房內冷氣再一開,又加了一節火車頭在轟人腦袋。進了房間,一把拉過荷西,悄悄的對他說:「漢斯說謊,來時在車上,說錢上個月從德國匯給我們了,吃飯時又說,十天前才回德國,根本不對。」 荷西呆了一下,問我:「你怎麼跟銀行說的。」 「收你信以後,就天天去看帳的啊,沒有收到什麼德國匯款,根本沒有。」 「來的時候跟銀行怎麼交代的?」又問。 「去電信局拿了單子,打好了電文,說,一收到錢,銀行就發電報給你,梅樂是我好朋友,她說銀行帳她天天會翻,真有錢來,馬上給我們電報。」 「再等幾天吧!」荷西沉思著,亦是擔心了。 「荷西。」 「嗯?」 「你沒跟漢斯他們說我會德文吧!」 「有一次說了,怎麼?」 「噯——」 「有什麼不對?」 「這樣他們在我面前講話就會很當心了。」 「你何必管別人說什麼?」荷西實在是個君子,死腦筋。「我不存心聽,可是他們會防我啦!」 荷西忍了一會,終於下決心說了:「三毛,有件事沒告訴你。」 「什麼事?」看他那個樣子心事重重的。 「漢斯收走了路易和我的職業潛水執照,護照一來,也扣下了。」 我跳了起來:「怎麼可能呢?你們兩個有那麼笨?」 「說是拿去看看,一看就不還了。」 「合約簽了四個月,還不夠,恁什麼扣人證件?」我放低了聲音說。 「沒有合約。」 「什麼!」又控制不住的叫了起來。 「噓,輕點。」荷西瞪我一眼。 「做了三個月,難道還沒有合約?」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荷西低頭不響。 「難怪沒有固定薪水,沒有工作時間,沒有保險,沒有家屬宿舍,你跟路易是死人啊?!」 「來了第一天就要合約,他說等路易來了一起簽,後來兩個人天天叫他弄,他還發了一頓脾氣,說我們不信任他。」 「這是亂講,任何公司做事,都要有檔寫清楚,我們又是在外國,這點常識你都沒有?三個月了居然不告訴我。」 「他無賴得很。」荷西愁眉苦臉的說。 「你們為什麼不罷工?不簽合約,不做事嘛!」 「鬧僵了,大家失業,我們再來一次,吃得消嗎?」 「這不比失業更糟嗎?怎麼那麼笨?」 恨得真想打他,看他瘦成那副樣子,長歎一聲,不再去逼他了。 荷西這樣的正派人,只能在正正式式的大公司裡做事,跟漢斯混,他是弄不過的,這幾日,等漢斯定下來了,我來對付他吧! 又何嘗願意扮演這麼不愉快的角色呢! 上床總是歎著氣,荷西沉沉睡去,起床服了兩片「煩甯」,到天亮,還是不能闔眼。 朦朧的睡了一會,荷西早已起床走了。 五月五日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在迦納利寄給她的卡片這會應該收到了吧。家,在感覺上又遠了很多,不知多久才會有他們的消息,夜間稍一闔眼,總是夢見在家,夢裡爹爹皺紋好多。 早晨起床實在不想出房門,漢斯和英格就睡在隔壁,使人不自在極了,在床邊呆坐了好久,還是去了客廳。 昨夜擦乾淨的飯桌上,又是一堆杯子盤子,還留著些黑麵包、火腿和乳酪,三隻不知名的小貓在桌上亂爬,這份早餐不是荷西他們留下的,他們不可能吃這些,總是英格行李裡帶來的德國東西。 廚房堆著昨夜的油漬的盤子,小山似的一堆,垃圾被兩隻狗翻了一地的腐臭,我是愛清潔的人,見不得這個樣子,一雙手,馬上浸到水裡去清理起來。 在院裡曬抹布的時候,英格隔著窗,露出蓬蓬的亂髮,對我喊著:「嗯,三毛,把早飯桌也收一下,我們旅行太累了,吃了還繼續睡,貓再給些牛奶,要溫的。」 我背著她漫應了一聲,一句也沒有多說。這是第一天,無論如何不跟她交手,等雙方脾氣摸清楚了,便會不同,現在還不是時候。 悶到下午兩點多,他們還沒有起床的意思,我開了一小罐鮪魚罐頭,拿個叉子坐在廚房的小櫃子上吃起來。 才吃呢,英格披了一件毛巾浴衣跑出來,伸頭看我手裡的魚,順手拿了個小盤子來,掏出了一大半,說:「也分些給貓吃。」 接著她咪咪的叫著小貓,盤子放在地上,回過頭來對我說:「這三隻貓,買來一共一千五馬克,都是名種呢,漂亮吧!」 我仰頭望著這個老闆娘,並不看這堆鈔票貓,她對我笑笑,用德文說:「祝你好胃口!」就走回房去了。 胃口好個鬼!把那只剩一點點的魚肉往貓頭上一倒,摔了罐頭去開汽水。 下午正在飯桌上寫信,漢斯打著赤膊,穿了一條短褲,拍拍的赤足走出來,雪白的大肚子嘔心的袒著,這人不穿衣服,實在太難看了,我還是寫我的信,淡淡的招呼了他。 過了一會,他從房內把兩個大音箱,一個唱機,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唱片搬了出來,攤在地上,插頭一插,按鈕一轉,熱門音樂像火山瀑發似的轟一下震得人要從椅子上跌下去,鼓聲驚天動地的亂打,野人聲嘶力竭的狂叫,安靜的客廳,突然成了瘋狂世界。 「喜不喜歡音樂?」他偏偏有臉問我。 這叫音樂?這叫音樂? 如果你叫這東西是音樂,我就不喜歡音樂。 「不喜歡。」我說。 「什麼?」他對我大叫,不叫根本不能說話嘛!「太響啦!」用手指指唱機也喊過去。 「在臥室聽,就剛好。」他又愉快的喊著,邋邋遢遢的走了。 我丟掉原子筆,奔到房間裡去,音樂穿牆而入,一捶一捶打進太陽穴裡去,用枕頭壓住頭,悶得快窒息了,這精神虐待第一天就開始了,預備忍到第幾天?機票那麼貴,不能來了就逃回去,荷西的薪水還得慢慢磨他出來,不能吵,要忍啊! 晚上做的是青椒炒牛肉,拿不定主意漢斯他們是不是分開吃,就沒敢多做。 才做好,還在鍋子裡,英格跑出來,拿了兩個盤子,問也不問,撥了一大半去,白飯也拿了小山似的,開了啤酒,用託盤搬走了,臨走還對我笑了笑。 我的眼睛燒得比青椒還綠,總是忍吧。 媽的,虎落平陽,別不認識人,饒你七十七次,第七十八次再來欺人,就得請你吃回馬槍了! 荷西路易回來,白飯拌了一點點菜吃下了。 正睡下去,客廳裡轟的一聲有人撞倒椅子的聲音,我驚得跳了起來,用力推荷西。 「強盜來了!快醒啊!荷西。」 再一聽,有人在客廳追逐著跑,英格噯噯的又叫又逃。「荷西,不得了啦!」我再推睡死了的他。 「沒事,不要理他們。」慢吞吞的回了一句。 「什麼事情嘛?」我還是怕得要死。 「漢斯喝醉了,在追英格來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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