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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5)


  「工程上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嘖——」他踩了一下腳,再見也沒說,掉頭走了。奈國方面的兩個老闆,總算見識過了。

  給路易的床去鋪了,髒衣服找出來洗,床單成了灰色,也給泡在浴缸裡,想到明天漢斯他們要回來,又提水去擦了他們房間的地,脊椎隱隱又痛,沒敢再做什麼,便去廚房預備晚餐,又是盼到天黑透了,人才回來。

  已經預備睡了,路易突然來敲門,隔著門問他:「什麼事?」

  「你為什麼泡了我的被單?」語氣十分不悅,我聽了匆匆披衣去開門。

  「你的被單是灰色的,知不知道?」我沒好氣的說。「現在叫我睡什麼?床墊子是褪色的,一流汗,就褪紅紅的顏色。」他完全沒有感激的口氣,反而怪上門來,真恨死自己多事。

  「真抱歉,將就一夜吧!」

  「以後早晨洗,晚上就幹了嘛!」他還在抱怨。

  「天下雨你沒看見!」我雙手一叉也凶起他來。「好了,我讓你,好了,好了吧?」路易雙手做出投降的樣子,轉身走了。

  「神經!」把門砰一下關上,罵了他一句。

  荷西躺在床上想事情,過了一會,突然輕輕問我:「上次——托路易帶了芒果回去,他給了你幾個?」

  「五個,都爛了的嘛,還問。」

  「才五個?」荷西睜大了眼睛不相信的又問。

  「買了五十個,裝好一小竹籮,托他帶去的啊!知道你愛吃。」

  「在他們冰箱裡看見一大堆,不知道是你托帶的,說是他們送我的禮——五個。」

  「這個狐狸。」荷西咬著牙罵了一句。

  「嘖,小聲點,你。」

  「唉——人哪——」荷西歎了口氣。

  五月四日

  今天一直有點緊張,漢斯和英格要回來,以後能不能處得好還不知道,聽說漢斯承包了工程,就不上班的,三兩天才去港口看看,這個家,如果白天也得擠在一起,日子一定更不好過了,盡力和睦相處吧,我不是難弄的人。下午又去漢斯他們房間,把窗簾拉拉好,枕頭拍拍松,床邊地下一攤書,跪下去替他們排排整齊,拿起一本來看,竟是拍成流行色情電情電影「Emmanuelle」的德文版口袋書,翻開來一看,正是一句有趣的對話:「那麼,你是說,要跟我上床嗎?」我倒笑了起來,書就在床邊嘛!

  再看看其他的書,大半是黃色小說加些暴力偵探,漢斯和英格會看書我不奇怪,怪的是,四十六、七歲的人,怎麼還在這一套裡打滾。

  「快走吧,路上交通一堵,兩三小時都到不了機場,今天不是星期天,路擠。」

  荷西早早下班回來,開始催我,匆匆的換了衣服,把頭髮梳成一個髻。

  「這件衣服是新的?」他拉拉我的裙子。

  「嗯,英國貨,還買了好幾件掛著,你沒看見?」

  突然有些不樂,荷西注意我穿什麼,全是為了漢斯和英格,平日他哪管這個。

  在機場外擠啊等啊熱啊,盼了半天,才見一個大胖子和一個高瘦的女人推著行李車擠出人群來。

  「漢斯。」荷西馬上迎了上去,幾乎是跑的。

  「啊!」漢斯招呼了一聲,與荷西握握手,英格也很跟荷西握握手,我站在他身後不動。

  「這位——想來是你的太太了。」我笑笑,望著英格,等她先伸出了手,才原地握了握,並不迎上去。

  握了手,英格的一隻小皮箱居然自然而然的交給了我,用手攏著長髮,嘖嘖叫熱。

  「車在哪裡?」漢斯問。

  「就在那邊。」荷西急急的推了行李車走了。

  「司機呢?」

  「自己開來的。」荷西開始裝行李。

  這兩個人已坐進了後座,那麼自然。

  「怎麼樣,工作順利嗎?」漢斯問著。

  「又測了兩條沉船,底價算出來了,還等你去標。」

  「其他的事呢?聖馬利亞號做得怎麼了?」

  「出水了一半,昨天斷了四條鋼索,船中間裂了,反而好起。」荷西報告著。

  我們沉默著開車,回身看了一眼英格,她也正在看我,兩人相視一笑,沒有什麼話講。

  英格很年輕,不會滿三十歲,衣著卻很老氣,臉極瘦,顴骨很高,鼻子尖尖的,嘴唇很薄,雙眼是淡棕色,睫毛黃黃的,看見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亞尼畫中長臉,長脖子,沒畫眼珠的女子,又很像畢卡索立體畫派時的三角臉情人,總是有個性的,不算難看,透著點厲害,坐在她前面,總覺坐在冷氣機前一樣。

  漢斯是一個留著小鬍子的中年人,胖得不笨,眼神很靈活,衣著跟英格恰恰相反,穿得很入時年輕,也許是長途飛行累了,總給人一點點邋遢的感覺,說話很有架子,像個老闆,跟杜魯醫生一搭一檔,再配不過了。

  「嗯,你來的時候,見到羅曼沒有?」他突然問起我來,我們四個人說的是西班牙話。

  「我叫Echo。」我說。

  「啊,Echo,見到羅曼沒有?」他又問。

  羅曼是西班牙方面的合夥人,這個公司是三個國籍的人組成的,杜魯百分之四十的股,漢斯百分之四十,羅曼百分之二十。

  「走之前,打了兩次電話去,總是答錄機在回話,告訴錄音帶,我要來奈及利亞了。如果有器材叫帶來,機場見面,機場沒見到他,就來了。」我慢慢的說。

  「好!」漢斯回答著,突然又對開車的荷西說:「以前講的薪水,上個月就替你從德國匯去迦納利島你的帳內去了。」

  「謝謝!」荷西說,我仰頭想了一下,要說什麼,又忍了下來。

  到了家,伊底斯馬上奔上來拿行李,對漢斯和英格,大聲的說:「歡迎先生、夫人回家。」

  這兩個人竟看也不看哈著腰的他,大步走了進屋,我心裡真替伊底斯難過,獨自跟他道了晚安,對他笑笑。「啊!」英格四周看了一看,對路易招呼了。

  「來幾天了?」轉身問我。

  「四天。」

  「荷西說你寫過一本書。」她問。

  「弄著玩的。」

  「我們也很喜歡看書。」她說。

  這馬上使我聯想到他床邊的黃色小說。

  「你們吃了嗎?」英格問。

  「還沒呢!」路易說。

  「好,開飯吧,我們也餓死了。」她說著便往房裡走去,誰開飯?總是我羅,奇怪的是飛機上難道餓得死人?德國飛來此地,起碼給吃兩頓飯。

  「這一趟,花了九萬馬克,真過癮。」

  吃飯時漢斯誇張著他的豪華,英格喜不自勝,加了一句:「蒙地卡羅輸的那一大筆還沒算進呢,唉——豪華假期。」聽的人真不知道接什麼話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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