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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滾紅塵》(1)


  「這是我的第一個中文劇本。」

  ——三毛《(滾滾紅塵)前言》

  一

  三毛於1986年,賣掉西班牙的房產後,並沒有立即住進她在育達商校的新住宅,而是讓它空著,自己仍與父母同住。

  1989年,她首次回大陸返台後,許是因為她對大陸的烈火熱情,並沒在家中得到相當的反響,或是家中住得膩了,她的心思有了變化。

  一天,她不聲不響地給父母留下了告別信,便悄悄地搬進了自己的新住宅。陳嗣慶讀了女兒的信,隨即給她回了一封長信。這封長信,後來發表在《皇冠》雜誌上。它對廣大讀者瞭解三毛的居台生活,和她出走及自殺的原因,頗有幫助。

  信的全文如下:

  平兒:

  今天早晨我起身得略早,在陽臺上做好體操之後,輕輕打開房門,正想一如往常,跪著腳尖經過你的房門外走向餐廳,卻發現你並未在家。你的房間敞開,被褥不似睡的樣子,人卻已然離去。桌上放著三張紙的長信,是寫給你母親的。

  我與你母親結婚數十年,自恃兩人之間並無秘密可持,在這種認定下,恕我看了你留下的心聲。看完之後,我了然你的決定和出走。只因不忍給你母親再加刺激,我自作主張,把你的交代,放入了公事包中,未給你母親過目。

  其實,我與你母親在養育你們四個孩子的前半生裡,從來沒有心存任何一個子女對我們的反哺之盼。也認為兒女成家立業之後,當活出自己的生活方式來。父母從不給你們此等壓力,無論在物質上精神上,父母是不求於任何人的,因為我們也有尊嚴和能力。

  這三年來,你自動回家與父母同住(1986—1989),放棄了本身在附近購置的小公寓,讓它空著,與我們同在一個屋頂下定居,這是你的孝心,我們十分明白,也很謝謝你。可是你的過去,長達二十二年,並沒有與我們在一起度過,你的歸來,雖然使我們歡欣卻也給了我們一個考驗——是否我、你的母親跟你,能按生活秩序能夠同步同行地和睦相處?原先,這個家中只我與你母生活,你的加入,其實對我們來說,也產生了巨大的波瀾,並不只是你單獨一方面在適應,我們也在適應你的出現。

  三年的時間生活在一起,我漸漸地發現到你往日的脾氣和性格,都隨著歲月的磨練而淡化。除了你永不願放棄的夜讀之外。

  我一直認為,女婿有一句話對你,是很正確的。他曾告訴我——「你的女兒是最優良的家庭主婦。」我也在海外你的家中親眼看見你持家的專注和熱情。當你回到父母家中來住之後卻是個凡事絕對不管的人,你不掃地、不煮飯、不燙衣服,更不過問家中的柴米油鹽。這情況,並無任何對你的怪責,只是不解其中的改變所謂何來。

  你曾經也有過煮菜的興趣,卻因你堅持一個原則:「誰掌鍋鏟,誰當家。」

  於是你在家務上十分留心,不去碰觸母親的權利。你也懂得守禮,絕對不進我的書房。你甚至在開箱拿一個水果時,都會先問一聲才吃,三年如一日。

  不看電視的原因是你想——選節目的主權在父母。你到我們的臥室中來閱報,夜間我常常發現你私底下去街上另買報紙——同樣的,好叫你深夜獨享。

  偶爾,你打越洋電話,你從不直撥,你請長途台代撥,然後問明通話費將款項留在飯桌上。

  你回家,一定將自己的鞋子立即放入鞋櫃,衣物放進你的房間。白天,你很少坐在客廳,等我們睡下,卻發現你獨自一人長久靜坐在全然黑暗的客廳中。

  平淡的家庭生活,你沒有對於母親的菜、父親的言行、手足的來去,有過任何意見。二十二年以上的分離,使得現今的你,如此自重自愛自持自守。

  為父的我,看了也曾有過一絲驚訝。你也很少有什麼情緒化的反應。你在丈夫忌日的那一天,照常吃喝,並不提醒家人一句。現今的你,看上去理智控制感情,卻也不失親切愉快溫暖。我以為,這以後總是風平浪靜了。

  也偶爾,你住回自己的公寓去,不過一天,就會自動回來,回來後神色赧然,也就不提出要搬回去獨自生活的話。我——你的父親,是一個簡單的人,你來住,我接受,你要走,其實我也不黯然。只不知,原來你的心裡擔負著如此沉重對父母癡愛的壓力——直到你今晨留書出走,信中才寫出了過去三年來,住在家中的感受。以前,你曾與我數次提到《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你說只差一點就可以做神仙了,只恨父母忘不了。那時我曾對你說,請你去做神仙,把父母也給忘了,我們絕對不會責怪你。你笑笑,走開了。

  我欣見這兩年來你又開始了你的旅行,又十分惋惜而今的你,只是游必有方。

  我一點一點看你把自己變成孤島,卻也為你的勇氣和真誠而震動。我眼看你一點一點的超脫出來,反而產生了對你的空虛感,因為你的現在,是一個什麼也不要了的人。但是當拿的,你又絕對不讓步。

  你隻身一個去了大陸一個多月,回來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交給了我兩件禮物。你將我父親墳頭的一把土,還有我們陳家在舟山群島老宅井中打出來的一小瓶水,慎慎重重的在深夜裡雙手捧上給我。也許,你期待的是——為父的我當場號響痛哭,可是我沒有。我沒有的原因是,我就是沒有。你等了數秒種後,突然帶著哭腔說:「這可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對你陳家的報答了。

  別的都談不上。」說畢你掉頭而去,輕輕關上了浴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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