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全集 > 三毛傳 | 上頁 下頁
轉折


  「顧福生是一個轉捩點,改變了我的少年時代。」

  ——三毛《驚夢三十年》

  一

  三毛十一歲那年,發現了兩個瑰麗世界——文學和美術。當時,她更傾心的是美術。

  休學後,陳嗣慶夫婦順著女兒的性子,慢慢地誘導。他們鼓勵女兒成為一個畫家。於是乎,三毛的美術之愛,便氾濫得了不得。

  剛辦完休學手續,三毛先是報了美國人辦的學校,學不下去。再到插花班學習日本插花,又學不下去。父母便請了家庭教師,讓三毛學她最愛的繪畫。

  三毛的第一個繪畫老師,是黃君壁先生。三毛跟著黃先生,一張一張地臨摹山水。這種優雅得近乎刻板的學習方法,三毛索然無味,這實在不比學校裡的繪畫課有趣多少。

  陳嗣慶夫婦認為,那是女兒不愛畫山水的緣故。於是,改換門庭,讓女兒投到邵幼軒先生的門下,學畫花鳥。邵先生疼愛這個瘦弱的失學女孩,不讓她一筆一劃地臨摹,早早地教她開筆創作。

  在邵先生的指教下,三毛畫了一些頗為像樣的花鳥畫。現存父母家中幾幅。都是一些常見的題材,如「戲鴨圖」、「雄雞花鳥」等等。1988年,陳嗣慶受遠在海外的三毛之托,將一幅早年畫的「富貴牡丹」,送給了她的好友,臺灣作家張拓蕪。

  然而,心靈痛灼的少女三毛,終究不能通過那些細膩、柔軟的線條,解放出她那顆渴望自由、燃燒如炬的不安的靈魂。

  比較起國畫來,三毛對西洋繪畫,似乎更感興趣一些。

  二堂哥陳懋良,寄住在三毛的家裡,是這個家庭中的又一頭「黑羊」。

  他迷上音樂,執意不肯上學,當著叔叔的面,將學生證撕得粉碎。陳嗣慶無奈,為他請了作曲老師,在家學習。惺惺惜惺惺,他常常送給三毛一些很對胃口的東西。

  一天,懋良遞給表妹一本畢卡索的畫冊。那位元西班牙大師的作品,頓時,征服了三毛。三毛驚為天人,陶醉不已。她說:

  「愛!就是這樣的,就是我想看到的一種生命。」

  在畢卡索的桃紅時期、藍調時期、立體畫、變調畫,甚至後期的陶藝裡,三毛看出了一個又一個心靈深處的生命力和美。

  從畫冊移情到畫家本人。三毛決心,把她的一個少女的全部愛情,獻給畢卡索。偉大的畢卡索!三毛天天渴望著長大,渴望豐滿,渴望長到十八歲。

  她搞到了一張畢卡索的巴黎別墅的照片。她反反復複地端詳它、撫摸它、愛它。這張照片,是三毛心中聖潔無比的城堡。

  這年,三毛十三歲。畢卡索,七十七歲。

  畢卡索是三毛第二個單戀對象。第一個,是光頭男生匪兵甲。但是,她的癡情,兩位男士都一無所知。

  1973年4月,畢卡索在巴黎溘然逝世。此時,三毛在撒哈拉沙漠,正和另一位西班牙男子荷西,辦理結婚手續。

  在自閉的歲月裡,三毛學國畫不成,興趣轉移到了油畫。

  二

  姐姐陳田心的朋友中,有一對姐弟。姐姐叫陳繽,弟弟叫陳驌。一天,陳繽姐弟倆和一幫朋友,到陳田心家玩。玩到興頭上,陳驌高叫,要畫一場激烈的戰爭給大家看。陳驌三下五除二地畫完,大夥湊上去,評頭品足一番,然後,哄哄然出了屋子,到院子裡逛景去了。

  屋子裡靜了下來。自閉的少女三毛,從臥房裡輕聲地走了出來。她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尋找,拾起了那幅丟棄的戰爭圖。

  少女盯住了戰爭圖,活潑的畫面感染了她。

  陳驌學的是油畫,老師是一個名叫顧福生的人。三毛便央求母親,讓顧福生收她做一名學生。過了一段時間,母親告訴女兒,顧福生答應了她的請求。

  顧福生家住臺北泰安街二巷二號,是國民黨高級將領顧祝同的公子。顧福生在臺灣小有名氣,是臺灣畫壇新潮畫派的新秀。開學的那天,三毛一個人,背著小畫架,怯生生地敲開了顧家的大門。顧福生很年輕,熱情、溫和。

  他問了三毛許多話,卻一字不提她休學的事。三毛心中覺得溫暖,悄悄地感激,她認為老師是一位溫柔而可能瞭解她的人。

  第一堂課學素描。三毛心情緊張,又沒有基礎。她畫得很糟,慘不忍睹。

  三毛咬著牙,苦苦學了兩個月,還是沒有多大的長進,實在看不出有多大的前途。顧先生雖然年輕,卻有一個溫和的好性子。然而,他越是耐心和藹,自卑感極深的三毛就越感內疚不安。

  終於有一天,她難過地告訴老師:她沒有繪畫天賦,不是這塊料。她不能再拖累老師了。說完這些話,三毛低下了頭,內心世界極為痛苦,她默默地在喊:「躲回家去吧!在那把鎖的後面,沒有人看出我的無能,起碼我是安全的。」

  聽完三毛的話,顧福生微笑了一下。他沒有接受女學生的請求,卻遞給了她幾本文學雜誌——《筆記》雜誌合訂本和幾本《現代文學》雜誌。他囑咐三毛回家,好好地讀一讀。

  這是她接觸現代派文學的開始。三毛把雜誌拿回家,關上屋門,擰亮檯燈,靜靜地看了起來。

  她看癡了過去。

  三

  雜誌中的現代派文學作品,吸引住了三毛。

  存在主義、自然主義文學,黑色幽默,意識流……等等,強烈撞擊著三毛苦悶的精神世界。

  這位文學天份頗高的少女,走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與《紅樓夢》、《水滸》和《古文觀止》大不相同的文學世界。

  除了顧福生給她的雜誌,三毛還搜尋到一些書。薩特的《厭惡》、卡夫卡的《城堡》、加繆的《異鄉人》、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河童》,愛·倫坡、瑪律克斯、福克納等等。臺灣的現代派小說也讀了一些,第一篇就是陳映真的《我的弟弟康雄》。當然,更多的是白先勇。

  三毛接受《筆記》、《現代文學》雜誌的時候,正是臺灣現代派文學方興未艾的時期。那兩種雜誌,是臺灣現代派文學的兩個重要陣地。《現代文學》月刊主編白先勇,是顧福生的朋友。

  讀了顧福生給她看的雜誌,三毛髮生了很大的變化。第二周,她沒有去上課。第三周見老師的時候,三毛的話變得多了起來,像一個小婦人。她滔滔不絕他講她的感動,她的震驚,她的愛……

  文學創作的欲望,燃燒了起來。她埋在臥室的書桌上,寫了又寫,改了又改。她覺得,有一股藍色的海風,鼓動著她年輕的帆。

  一天,下了課,她交給老師一篇東西。顧福生翻了翻,是一篇散文,沒言語,就收下了。這是1962年11月發生的事情,三毛十七歲。

  一周後上課,顧福生淡淡地對三毛說:稿子看了,寫得不錯,已經給了白先勇,一個月後,《現代文學》刊出。

  三毛聽了,吃了一驚。

  「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如同雷電一般擊在我頭上,完全麻木了。我一直看著顧福生,一直看著他,說不出一個字,只是突然想哭出來。

  『沒有騙我?』輕得幾乎聽不見聲音。

  『第一次作品,很難得了,下個月刊出來。』老師再沒有說什麼,他的淡,穩住了我幾乎氾濫的感觸。」

  1962年12月,三毛的處女作——散文《惑》,在《現代文學》雜誌上刊出。三毛沒有想到,她的文學夢竟然這麼快就實現了。

  她激動萬分地把雜誌抱回家。陳嗣慶夫婦讀著女兒的作品,不禁淚光閃閃。

  四

  《惑》的發表,是三毛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一件大事。

  《惑》發表在三毛最苦悶最黯淡的時期。它砸掉了三毛自卑枷鎖的第一個鏈條,成為三毛生命里程中最重要的轉捩點。三毛和她的父母、親戚、朋友們,都自然而然地意識到:三毛,不但不是一個「低能兒」、「問題孩子」,而是一個有才華、有造就的孩子。她已經超過了許多同齡少年。她甚至很有希望去摘取星星。

  三毛本人,也漸漸地打開了緊閉的心靈窗戶,開始成為一個有信心有歡樂的姑娘。

  《惑》,是作家三毛文學創作的起點。

  三毛說:「我的文章,上了《現代文學》。對別人,這是一件小事,對當年的我,卻無意間種下了一生執著寫作的那顆種子。」

  三毛終身感謝她的恩師——顧福生。

  作為繪畫老師,顧福生沒有僅限於忠於職責。他熱心地充當了人生導師的角色。一方面,他察覺到了三毛美術上的天賦缺陷;另一方面,他發現了這個女孩子的文學天才。他熱忱地發掘了她秉賦中最有光彩的東西。

  顧福生,不僅拯救了一個幾乎被自卑扼死的少女,而且,還為中國文壇發現了一個天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