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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手成家(2)


  從機場到荷西租下已經半個月的房子,有一段距離,一路上,因為我的箱子和書刊都很重,我們走得很慢,沿途偶爾開過幾輛車,我們伸手要搭車,沒有人停下來。走了快四十分種,我們轉進一個斜坡,到了一條硬路上,這才看見了炊煙和人家。

  荷西在風裡對我說:「你看,這就是阿雍城的週邊,我們的家就在下面。」

  遠離我們走過的路旁,搭著幾十個千瘡百孔的大帳篷,也有鐵皮做的小屋,沙地裡有少數幾隻單峰駱駝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見了這些總愛穿深藍色布料的民族,對於我而言,這是走進另外一個世界的幻境裡去了。

  風裡帶過來小女孩們遊戲時發出的笑聲。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說不出的生氣和趣味。

  生命,在這樣荒僻落後而貧苦的地方,一樣欣欣向榮的滋長著,它,並不是掙扎著在生存,對於沙漠的居民而言,他們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煙火,覺得他們安詳得近乎優雅起來。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釋裡,就是精神的文明。

  終於,我們走進了一條長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磚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陽下。

  我特別看到連在一排的房子最後一幢很小的、有長圓形的拱門,直覺告訴我,那一定就是我的。

  荷西果然向那間小屋走去,他汗流浹背的將大箱子丟在門口,說:「到了,這就是我們的家。」

  這個家的正對面,是一大片垃圾場,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穀,再遠就是廣大的天空。

  家後面是一個高坡,沒有沙,有大塊的硬石頭和硬土。鄰居們的屋子裡看不到一個人,只有不斷的風劇烈的吹拂著我的頭髮和長裙。

  荷西開門時,我將肩上沉重的背包脫下來。

  暗淡的一條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將我從背後拎起來,他說:「我們的第一個家,我抱你進去,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太太了。」

  這是一種很平淡深遠的結合,我從來沒有熱烈的愛過他,但是我一樣覺得十分幸福而舒適。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盡了,我抬眼便看見房子中間那一塊四方形的大洞,洞外是鴿灰色的天空。

  我掙扎著下地來,丟下手裡的枕頭套,趕快去看房間。

  這個房子其實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一間較大的面向著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橫四大步,直五大步。

  另外一間,小得放下一個大床之外,只有進門的地方,還有手臂那麼寬大的一條橫的空間。

  廚房是四張報紙平鋪起來那麼大,有一個汙黃色裂了的水槽,還有一個水泥砌的平臺。

  浴室有抽水馬桶,沒有水箱,有洗臉池,還有一個令人看了大吃一驚的白浴缸,它完全是達達派的藝術產品—不實際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我這時才想上廚房浴室外的石階去,看看通到哪裡。荷西說:「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臺,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幾天也買了一隻母羊,正跟房東的混在一起養,以後我們可以有鮮奶喝。」

  聽見我們居然有一隻羊,我意外的驚喜了一大陣。荷西急著問我對家的第一印象。

  我聽見自己近似做作的聲音很緊張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歡,真的,我們慢慢來佈置。」

  說這話時,我還在拼命打量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牆是空心磚原來的深灰色,上面沒有再塗石灰,磚塊接縫地方的幹水泥就赤裸裸的掛在那兒。

  抬頭看看,光禿禿吊著的燈泡很小,電線上停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牆左角上面有個缺口,風不斷的灌進來。打開水龍頭,流出來幾滴濃濃綠綠的液體,沒有一滴水。我望著好似要垮下來的屋頂,問荷西:「這兒多少錢一個月的房租?」

  「一萬,水電不在內。」(約七千台幣)

  「水貴嗎?」

  「一汽油桶裝滿是九十塊,明天就要去申請市政府送水。」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語。

  「好,現在我們馬上去鎮上買個冰箱,買些菜,民生問題要快快解決。」

  我連忙提了枕頭套跟他又出門去。

  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墳場,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來了,鎮上的燈光才看到了。

  「這是銀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邊,郵局在法院樓下,商店有好幾家,我們公司的總辦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綠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黃土色的是電影院——」「那排公寓這麼整齊,是誰住的?你看,那個大白房子裡有樹,有游泳池——我聽見音樂從白紗窗簾裡飄出來的那個大廈也是酒家嗎?」

  「公寓是高級職員的宿舍,白房子是總督的家,當然有花園,你聽見的音樂是軍官俱樂部——」

  「啊呀,有一個回教皇宮城堡哪,荷西,你看——」「那是國家旅館,四顆星的,給政府要人來住的,不是皇宮。」

  「沙哈拉威人住哪裡?我看見好多。」

  「他們住在鎮上,鎮外,都有,我們住的一帶叫墳場區,以後你如果叫計程車,就這麼說。」

  「有計程車?」

  「有,還都是朋馳牌的,等一下買好了東西我們就找一輛坐回去。」

  在同樣的雜貨店裡,我們買下了一個極小的冰箱,買了一隻冷凍雞,一個煤氣爐,一條毯子。

  「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買了,你不中意,現在給你自己來挑。」荷西低聲下氣的在解釋。

  我能挑什麼?小冰箱這家店只有一個,煤氣爐都是一樣的,再一想到剛剛租下的灰暗的家,我什麼興趣都沒有了。付錢的時候,我打開枕頭套來,說:「我們還沒有結婚,我也來付一點。」

  這是過去跟荷西做朋友時的舊習慣,搭夥用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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