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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果(3)


  罕地大叫起來:「拿下來,馬上把那塊東西拿下來。」荷西猶豫了一下,罕地緊張得又叫起來:「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們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來用力一拉牌子,絲帶斷了,牌子在他手裡。

  罕地脫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來,落在我躺著的床邊。

  他的妻子又講了很多話,罕地似乎歇斯底里的在問荷西:「你快想想,這個牌子還碰過什麼人?什麼東西?快,我們沒有時間。」

  荷西結巴的在說話,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驚嚇,他說:「碰過我,碰過答錄機,其它——好像沒有別的了。」罕地又問他:「再想想,快!」

  荷西說:「真的,再沒有碰過別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說:「神啊,保佑我們。」

  又說:「沒事了,我們去外面說話。」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的說,但是還是跟出去了。

  我聽見他們將前面通走廊那個門關上了,都在客廳裡。

  我的精神很奇怪的又回復過來,我在大量的流冷汗,我重重的緩慢的在呼吸,我眼睛沉重得張不開來,但是我的身體已經不再飄浮了。

  這時,四周是那麼的靜,那麼的清朗,沒有一點點聲音,我只覺得舒適的疲倦慢慢的在淹沒我。

  我正在往睡夢中沉落下去。

  沒有幾秒鐘,我很敏感的精神覺得有一股東西,一種看不見形象的力量,正在流進這個小房間,我甚至覺得它發出極細微的絲絲聲。我拼命張開眼睛來,只看見天花板和衣櫃邊的簾子,我又閉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訴我,有一條小河,一條蛇,或是一條什麼東西已經流進來了,它們往地上的那塊牌子不停的流過去,緩緩的在進來,慢慢的在升起,不斷的充滿了房間。我不知怎的感到寒冷與懼怕,我又張開了眼睛,但是看不見我感到的東西。

  這樣又過了十多秒鐘,我的記憶像火花一樣在腦子裡一閃而過,我驚恐得幾乎成了石像,我聽見自己狂叫出來。「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門關著,我以為的狂叫,只是沙啞的聲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動自己的身體,但是我沒有氣力。我看見床頭小桌上的茶杯,我用盡全身的氣力去握住它,將它舉起來丟到小泥地上去,杯子破了,發出響聲,我聽到那邊門開了,荷西跑過來。

  我捉住荷西,瘋了似的說:「咖啡壺,咖啡壺,我擦那塊牌子時一起用去污粉擦了那個壺——」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這時過來東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們同時說:「煤氣——」

  荷西拖了我起床就走,我被他們一直拉到家外面,荷西又沖進去關煤氣筒,又沖出來。

  罕地跑到對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這些石子將那牌子圍起來,成一個圈圈。」

  荷西又猶豫了幾秒鐘,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進去。

  那個晚上,我們睡在朋友家。家中門窗大開著,讓煤氣吹散。我們彼此對望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恐怕占住了我們全部的心靈和意志。

  昨天黃昏,我躺在客廳的長椅上,靜靜的細聽著每一輛汽車通過的聲音,渴望著荷西早早下班回來。

  鄰居們連小孩都不在視窗做他們一向的張望,我被完全孤立起來。

  等荷西下了班,他的三個沙哈拉威同事才一同進門來。

  「這是最毒最厲的符咒,你們會那麼不巧拾了回來。」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釋給我們聽。

  「回教的?」我問他們。

  「我們回教不弄這種東西,是南邊『茅裡塔尼亞』那邊的巫術。」

  「你們不是每個沙哈拉威人都掛著這種小銅片?」荷西說。「我們掛的不一樣,要是相同,早不死光了?」他們的同事很生氣的說。

  「你們怎麼區別?」我又問。

  「你那塊牌子還掛了一個果核,一個小布包是不是?銅牌子四周還有白鐵皮做了框,幸虧你丟了另外兩樣,不然你一下就死了。」

  「是巧合,我不相信這些迷信。」我很固執的說。

  我說出這句話,那三個本地人嚇得很,他們異口同聲的講:「快不要亂說。」

  「這種科學時代,怎麼能相信這些怪事?」我再說。他們三個很憤怒的望著我,問我:「你過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發作的小毛病?」

  我細想了一下,的確是有。我的鼻子過敏,我常生針眼,我會吐,常頭暈,胃痛,劇烈運動之後下體總有輕微的出血,我切菜時總會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經常的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認。

  「這種符咒的現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點在做攻擊,它可以將這些小毛病化成厲鬼來取你的性命。」沙哈拉威朋友又對我解釋。

  「咖啡壺溢出來的水弄熄了煤氣,難道你也解釋做巧合?」我默默不語,舉起壓傷了的左手來看著。

  這兩天來,在我腦海裡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個問題卻驅之不去。

  我在想——也許——也許是我潛意識裡總有想結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來了。」我輕輕的說。聽見我說出這樣的話來,荷西大吃一驚。

  「我是說——我是說——無論我怎麼努力在適應沙漠的日子,這種生活方式和環境我已經忍受到了極限。」「三毛,你——」

  「我並不在否認我對沙漠的熱愛,但是我畢竟是人,我也有軟弱的時候——」

  「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後來我去煮水,也沒有看見咖啡弄熄了火,難道你也要解釋成我潛意識裡要殺死我們自己?」「這件事要跟學心理的朋友去談,我們對自己心靈的世界知道得太少。」

  不知為什麼,這種話題使大家悶悶不樂。人,是最怕認識自己的動物,我歎了口氣,不再去想這些事。

  我們床邊的牌子,結果由回教的教長,此地人稱為「山棟」的老人來拿去,他用刀子剖開二片夾住的鐵皮,銅牌內赫然出現一張畫著圖案的符咒。我親眼看見這個景象,全身再度浸在冰水裡似的寒冷起來。

  惡夢過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點點,許多朋友勸我去做全身檢查,我想,對我,這一切已經得到了解釋,不必再去麻煩醫生。

  今天是回教開齋的節日,窗外碧空如洗,涼爽的微風正吹進來,夏日已經過去,沙漠美麗的秋天正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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