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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果(2)


  荷西跳起來去拿茶,我喝了一口,沒幾分鐘人覺得完全好了,就坐起來,張大眼睛呆呆的靠著。

  荷西摸摸我的脈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問我:「痛不痛?痛不痛?」

  我說:「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床來,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下,就說:「你還是躺著,我去做個熱水袋給你。」我說:「真的好了,不用去弄。」

  這時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臉,對我說:「咦,你的眼睛什麼時候腫得那麼大了。」我伸手摸摸,右眼腫得高高的了。我說:「我去照鏡子看看!」下床來沒走了幾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了一下似的一痛,我「哦」的叫了一聲,蹲了下去,這個奇怪的胃開始抽起筋來。我快步回到床上去,這個痛像閃電似的捉住了我,我覺得我的胃裡有人用手在扭它,在絞它。我縮著身體努力去對抗它,但是還是忍不住呻吟起來,忍著忍著,這種痛不斷的加重,我開始無法控制的在床上滾來滾去,口裡尖叫出來,痛到後來,我眼前一片黑暗,只聽見自己像野獸一樣在狂叫。荷西伸手過來要替我揉胃,我用力推開他,大喊著:「不要碰我啊!」

  我坐起來,又跌下去,痙攣性的劇痛並不停止。我叫啞了嗓子,胸口肺裡面也連著痛起來,每一吸氣,肺葉尖也在抽筋。這時我好似一個破布娃娃,正在被一個看不見的恐怖的東西將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麼都看不見,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體做了劇痛的奴隸,在做沒有效果的掙扎。我喊不動了,開始咬枕頭,抓床單,汗濕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邊,焦急得幾乎流下淚來,他不斷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時候只有父母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

  我聽到這個聲音,呆了一下,四周一片黑暗,耳朵裡好似有很重的聲音在爆炸,又像雷鳴一樣轟轟的打過來,劇痛卻一刻也不釋放我,我開始還尖叫起來,我聽見自己用中文在亂叫:「姆媽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

  我當時沒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裡在尖叫著,身上能感覺的就是在被人扭斷了內臟似的痛得發狂。

  荷西將我抱起來往外面走,他開了大門,將我靠在門上,再跑去開了車子,把我放進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痛。強烈的光線照進來,我閉上眼睛,覺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對荷西說:「光線,我不要光,快擋住我。」他沒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強了。」他從後座抓了一條毛巾丟給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巾馬上把自己蓋起來,趴在膝蓋上。

  星期天的沙漠醫院當然不可能有醫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發的掉轉車頭往沙漠軍團的營房開去。我們到了營房邊,衛兵一看見我那個樣子,連忙上來幫忙,兩個人將我半拖半抱的抬進醫療室,衛兵馬上叫人去找醫官。我躺在病臺上,覺得人又慢慢好過來了,耳朵不響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鐘之後,醫官快步進來時,我已經坐起來了,只是有點虛,別的都很正常。

  荷西將這個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講給醫生聽,醫生給我聽了心臟,把了脈搏,又看看我的舌頭,敲敲我的胃,我什麼都不在痛了,只是心跳有點快。他很奇怪的歎了口氣,對荷西說:「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我看荷西很洩氣,好似騙了醫官一場似的不好意思,他說:「你看看她的眼睛。」

  醫官扳過我的眼睛來看看,說:「灌膿了,發炎好多天了吧?」

  我們拼命否認,說是一小時之內腫起來的。醫官看了一下,給我打了一針消炎針,他再看看我那個樣子,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於是說:「也許是食物中毒。」我說:「不是,我沒有瀉肚子。」他又說:「也許是過敏,吃錯了東西。」我又說:「皮膚上沒有紅斑,不是食物過敏。」醫官很耐性的看了我一眼,對我說:「那麼你躺下來,如果再吐了再劇痛了馬上來叫我。」說完他走掉了。

  說也奇怪,我前一小時好似厲鬼附身一樣的病痛,在診療室裡完完全全沒有再發。半小時過去了,衛兵和荷西將我扶上車,衛兵很和善的說:「要再發了馬上回來。」坐在車上我覺得很累,荷西對我說:「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閉著眼睛,頸上的牌子斜斜的垂在他腿上。

  沙漠軍團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條很斜的下坡道。荷西發動了車子,慢慢的滑下去,滑了不到幾公尺,我感到車子意外的輕,荷西並沒有踏油門,但是車子好像有人在後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車,煞車不靈了,我看見他馬上拉手煞車,將排檔換到一檔,同時緊張的對我說:「三毛,抱緊我!」車子失速的開始往下坡飛似的沖下去,他又去踩煞車,但是煞車硬硬的卡住了,斜坡並不是很高的,照理說車子再滑也不可能那麼快,一刹間我們好像浮起來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大聲叫我:「抓緊我,不要怕。」我張大了眼睛,看見荷西前面的路飛也似的撲上來,我要叫,喉嚨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來。正對面來了一輛十輪大卡車的軍車,我們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來,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盤,我們的車子沖出路邊,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見前面有一個沙堆,他拿車子一下往沙裡撞去,車停住了,我們兩個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裡嚇得手腳冰冷,癱了下來。

  對面那輛軍車上的人馬上下來了,他們往我們跑來,一面問:「沒事吧?還好吧!」我們只會點頭,話也不會回答。

  等他們拿了鏟子來除沙時,我們還軟在位子上,好像給人催眠過了似的。

  荷西過了好一會,才說出一個字來,他對那些軍人說:「是煞車。」

  駕駛兵叫荷西下車,他來試試車。就有那麼嚇人,車子發動了之後,他一次一次的試煞車都是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試試,居然也是好的。剛剛發生的那幾秒鐘就像一場惡夢,醒來無影無蹤。我們張口結舌的望著車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以後我們兩人怎麼再上了車,如何慢慢的開回家來,事後再回想,再也記不得了,那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時光完全不在記憶裡。

  到了家門口,荷西來抱我下車,問我:「覺得怎麼樣?」我說:「人好累好累,痛是不再痛了。」

  於是我上半身給荷西托著,另外左手還抓著車門,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塊小銅片又碰到了荷西,這是我事後回憶時再想起來的,當時自然不會注意這件小事情。

  荷西為了托住我,他用腳大力的把車門碰上,我只覺得一陣昏天黑地的痛。四隻手指緊緊的給壓在車門裡,荷西沒看見,還拼命將我往家裡拖進去,我說:「手——手,荷西啊——」他回頭一看,驚叫了一聲,放開我馬上去開車門,手拉出來時,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過了兩三秒鐘,血嘩一下溫暖的流出來,手掌慢慢被浸濕了。

  「天啊!我們做了什麼錯事——」荷西顫著聲音說,掌著我的手就站在那裡發起抖來。

  我不知怎的覺得身體內最後的氣力都好似要用盡了,不是手的痛,是虛得不得了,我渴望快快讓我睡下來。

  我對荷西說:「手不要緊,我要躺下,快——」

  這時一個鄰家的沙哈拉威婦女在我身後輕呼了一聲,馬上跑上來托住我的小腹,荷西還在看我卡壞了的手,她急急的對荷西說:「她——小孩——要掉下來了。」我只覺得人一直在遠去,她的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我抬頭無力的看一下荷西,他的臉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飄來飄去。荷西蹲下來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對那個鄰居女人說:「去叫人來。」

  我聽見了,用盡氣力才擠出幾個字——「什麼事?我怎麼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溫柔的聲音傳過來。

  我低頭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著兩腿流下來,浸得地上一灘紅紅的濃血,裙子上早濕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靜靜的從小腹裡流出來。

  「我們得馬上回去找醫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當時人很清楚,只是覺得要飄出去了似的輕,我記得我還對荷西說:「我們的車不能用,找人來。」荷西一把將我抱起來往家裡走,踢開門,將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覺得下體好似啪一下被撞開了,血就這樣泉水似的沖出來。

  當時我完全不覺得痛,我正化做羽毛慢慢的要飛出自己去。

  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進來,罕地穿了一條大褲子跟在後面,罕地對荷西說:「不要慌,是流產,我太太有經驗。」

  荷西說:「不可能是流產,我太太沒有懷孕。」罕地很生氣的在責備他:「你也許不知道,她或許沒有告訴你。」

  「隨便你怎麼說,我要你的車送她去醫院,我肯定她沒有懷孕。」

  他們爭辯的聲音一波一波的傳過來,好似巨響的鐵鍊在彈著我當時極度衰弱的精神。我的生命在此時對我沒有意義,唯一希望的是他們停止說話,給我永遠的寧靜,那怕是死也沒有比這些聲音在我肉體上的傷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聽見罕地的妻子在大聲說話,這些聲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來一回的撥弄著,難過極了。我下意識的舉起兩隻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亂的長髮,罕地的妻子驚叫了一聲,馬上退到門邊去,指著我,厲聲的用土語對罕地講了幾個字,罕地馬上也退了幾步,用好沉重的聲音對荷西說:「她頸上的牌子,誰給她掛上去的?」

  荷西說:「我們快送她去醫院,什麼牌子以後再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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