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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之夜(2)


  「沒問題。」我伸出頭去回答他。

  他越跑離我越遠,然後又轉過身來倒退著跑,同時雙手揮動著,叫我前進。

  這時我看見荷西身後的泥土在冒泡泡,好像不太對,我趕緊煞車向他大叫:「小心,小心,停——」

  我打開車門一面叫一面向他跑去,但是荷西已經踏進這片大泥沼裡去了,濕泥一下沒到他的膝蓋,他顯然吃了一驚,回過頭去看,又踉蹌的跌了幾步,泥很快的沒到了他大腿,他掙扎了幾步,好似要倒下去的樣子,不知怎的,越掙扎越遠了,我們之間有了很大一段距離。

  我張口結舌的站在一邊,人驚得全身都凍住了,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但是眼前的景象是千真萬確的啊!這全是幾秒鐘內發生的事情。

  荷西困難地在提腳,眼看要被泥沼吃掉了,這時我看見他右邊兩公尺左右好似有一塊突出來的石頭,我趕緊狂叫:「往那邊,那邊有塊石頭。」

  他也看見石塊了,又掙扎著過去,泥已經埋到他的腰部了。我遠遠的看著他,卻無法替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經都要斷了,這好似在一場惡夢裡一樣。

  看見他雙手抱住了泥沼內突出來的大石塊,我方醒了過來,馬上跑回車內去找可以拉他過來的東西,但是車內除了那個酒壺之外,只有兩個空瓶子和一些《聯合報》,行李箱內有一個工具盒,其它什麼也沒有。

  我又跑回泥沼邊去看看荷西,他沒有作聲,呆呆的望著我。

  我往四處瘋狂的亂跑,希望在地上撿到一條繩子,幾塊木板,或者隨便什麼東西都好。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麼也沒有。

  荷西抱住石塊,下半身陷在泥裡,暫時是不會沉下去了。「荷西,找不到拉你的東西,你忍一下。」我對他叫著,我們之間大約有十五公尺。

  「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聲音都變了。

  四周除了風聲之外就是沙,鎊鎊的在空氣中飛揚著。前面是一片廣大的泥沼,後面是迷宮山,我轉身去望太陽,它已經要落下去了。再轉身去看荷西,他也正在看太陽。夕陽黃昏本是美景,但是我當時的心情卻無法欣賞它。寒風一陣陣吹過來,我看看自己單薄的衣服,再看看泡在稀泥裡的荷西,再回望太陽,它像獨眼怪人的大紅眼睛,正要閉上了。

  幾小時之內,這個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無法出來,就要活活被凍死了。

  「三毛,進車裡去,去叫人來。」他對我喊著。「我不能離開你。」我突然情感激動起來。

  前面的迷宮山我可以看方向開出去,但是從迷宮山開到檢查站,再去叫人回來,天一定已經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宮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天亮時荷西一定已經凍死了。

  太陽完全看不見了,氣溫很快的下降,這是沙漠夜間必然的現象。

  「三毛,到車裡去,你要凍死了。」荷西憤怒的對我叫著,但是我還是蹲在岸邊。

  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凍得更厲害,我發抖發得話也不想講,荷西將半身掛在石塊上,只要他不動,我就站起來叫他:「荷西,荷西,要動,轉轉身體,要勇敢——」他聽見我叫他,就動一下,但是要他在那個情形下運動也是太困難了。天已經變成鴿灰色,我的視線已經慢慢被暮色弄模糊了。我的腦筋裡瘋狂的掙扎,我離開他去叫人,冒著回不來救他的危險,還是陪著他一同凍死。

  這時我看見地平線上有車燈,我一愣,跳了起來,明明是車燈嘛!在很遠很遠,但是往我這個方向開來。我大叫:「荷西,荷西,有車來。」一面去按車子的喇叭,我瘋了似的按著喇叭,又打開車燈一熄一亮吸引他們的注意,然後又跳到車頂上去揮著雙手亂叫亂跳。

  終於他們看到了,車子往這邊開來。

  我跳下車頂向他們跑去,車子看得很清楚了,是沙漠跑長途的吉普車,上面裝了很多茶葉木箱,車上三個沙哈拉威男人。

  他們開到距離我快三十公尺處便停了車,在遠處望著我,卻不走過來。

  我當然明白,他們在這荒野裡對陌生人有戒心,不肯過來。於是我趕快跑過去,他們正在下車。我們的情形他們可以看得很清楚,天還沒有完全黑。

  「幫幫忙,我先生掉在泥沼裡了,請幫忙拖他上來。」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他們面前滿懷希望的求著。

  他們不理我,卻用土話彼此談論著,我聽得懂他們說:「是女人,是女人。」

  「快點,請幫幫忙,他快凍死了。」我仍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我們沒有繩子。」其中的一個回答我,我愣住了,因為他的口氣拒人千里之外。

  「你們有纏頭巾,三條結在一起可以夠長了。」我又試探的建議了一句。我明明看見車上綁木箱的是大粗麻繩。「你怎麼知道我們一定會救他,奇怪。」

  「我……」我想再說服他們,但是看見他們的眼神很不定,不懷好意的上下打量著我,我便改口了。

  「好,不救也沒法勉強,算了。」我預備轉身便走,荒山野地裡碰到瘋子了。

  說時遲那時快,我正要走,這三個沙哈拉威人其中的一個突然一揚頭,另外一個就跳到我背後,右手抱住了我的腰,左手摸到我胸口來。

  我驚得要昏了過去,本能的狂叫起來,一面在這個瘋子鐵一樣的手臂裡像野獸一樣的又吼又掙扎,但是一點用也沒有。他扳住我的身體,將我轉過去面對著他,將那張可怕的臉往我湊過來。

  荷西在那邊完全看得見山坡上發生的情形,他哭也似的叫著:「我殺了你們。」

  他放開了石頭預備要踏著泥沼拚出來,我看了一急,忘了自己,向他大叫:「荷西,不要,不要,求求你——」一面哭了出來。

  那三個沙哈拉威人給我一哭全去注意荷西了,我面對著抱著我的瘋子,用盡全身的氣力,舉起腳來往他下腹踢去,他不防我這致命的一踢,痛叫著蹲下去,當然放開了我。我轉身便逃,另外一個跨了大步來追我,我蹲下去抓兩把沙子往他眼睛裡撒去,他兩手蒙住了臉,我乘這幾秒鐘的空檔,踢掉腳上的拖鞋,光腳往車子的方向沒命的狂奔。

  他們三個沒有跑步來追,他們上了吉普車慢慢的往我這兒開來。

  我想當時他們一定錯估了一件事情,以為只有荷西會開車,而我這樣亂跑是逃不掉的,所以用車慢慢來追我。我跳進車內,開了引擎,看了一眼又留在石塊邊的荷西,心裡像給人鞭打了一下似的抽痛。

  「跑,跑,三毛,跑。」荷西緊張的對我大叫。

  我沒有時間對他說任何話,用力一踏油門。車子跳了起來,吉普車還沒到,我已沖上山坡飛也似的往前開去。吉普車試著擋我,我用車好似「自殺飛機」一樣去撞它。他們反而趕快閃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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