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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之夜(3)


  油門已經踏到底了,但是吉普車的燈光就是避不掉,他們咬住我的車不放過我,我的心緊張得快跳出來,人好似要窒息了一樣喘著氣。

  我一面開車,一面將四邊車門都按下了鎖,左手在座墊背後摸索,荷西藏著的彈簧刀給我握到了。

  迷宮山來了,我毫不考慮的沖進去,一個沙堆來了,我繞過去,吉普車也跟上來,我瘋狂的在這些沙堆裡穿來穿去,吉普車有時落後一點,有時又正面撞過來,總之無論我怎麼拚命亂開,總逃不掉它。

  這時我想到,除非我熄了自己的車燈,吉普車總可以跟著我轉,萬一這樣下去汽油用完了,我只有死路一條。

  想到這兒,我發狠將油門拚命踏,繞過半片山,等吉普車還沒有跟上來,我馬上熄了燈,車子並沒有減速,我將駕駛盤牢牢抓住,往左邊來個緊急轉彎,也就是不往前面逃,打一個轉回到吉普車追來後面的沙堆去。

  弧形的沙堆在夜間有一大片陰影,我將車子儘量靠著沙堆停下來,開了右邊的門,從那裡爬出去,離車子有一點距離,手裡握著彈簧刀,這時我多麼希望這輛車子是黑色的,或者咖啡色、墨綠色都可以,但是它偏偏是輛白色的。

  我看見吉普車失去了我的方向,它在我前面不停的打著轉找我,它沒有想到我會躲起來,所以它繞了幾圈又往前面加速追去。

  我沿著沙地跑了幾步,吉普車真的開走了,我不放心怕它開回來,又爬到沙堆頂上去張望,吉普車的燈光終於完全在遠處消失了。

  我滑下山回列車裡去,發覺全身都是冷汗,眼前一波一波的黑影子湧上來,人好似要嘔吐似的。我又爬出車子,躺在地上給自己凍醒,我絕不能癱下來,荷西還留在沼澤裡。

  又等了幾分鐘,我已完全鎮靜下來了。看看天空,大熊星座很明亮,像一把水杓似的掛在天上,小熊星在它下麵,好似一顆顆指路的鑽石,迷宮山在夜間反而比日正當中時容易辨認方向。

  我在想,我往西走可以出迷宮,出了迷宮再往北走一百二十裡左右,應該可以碰到檢查站,我去求救,再帶了人回來,那樣再快也不會在今夜,那麼荷西——他——我用手捂住了臉不能再想下去。

  我在附近站了一下,除了沙以外沒有東西可以給我做指路的記號,但是記號在這兒一定要留下來,明天清早可以回來找。

  我被凍得全身劇痛,只好又跑回到車裡去。無意中我看見車子的後座,那塊座墊是可以整個拆下來的啊,我馬上去開工具箱,拿出起子來拆螺絲釘,一面雙手用力拉座墊,居然被我拆下來了。

  我將這塊座墊拖出來,丟在沙地上,這樣明天回來好找一點。我上車將車燈打開來,預備往檢查站的方向開去,心裡一直控制著自己,不要感情用事,開回去看荷西不如找人來救他,我不是丟下了他。

  車燈照著沙地上被我丟在一旁的大黑座墊,我已經發動車子了。

  這時我像被針刺了一下,跳了起來,車墊那麼大一塊,又是平的,它應該不會沉下去。我興奮得全身發抖,趕快又下去撿車墊,仍然將它丟進後座。掉轉車頭往泥沼的方向開去。

  為了怕迷路,我慢慢的沿著自己的車印子開,這樣又繞了很多路,有時又完全找不到車印,等到再開回到沼澤邊時,我不敢將車子太靠近,只有將車燈對著它照去。泥沼靜靜的躺在黑暗中,就如先前一樣,偶爾冒些泡泡,泥上寂靜一片,我看不見荷西,也沒有那塊突出來的石頭。「荷西,荷西——」我推開車門沿著泥沼跑去,口裡高叫著他的名字。但是荷西真的不見了。我一面抖著一面像瘋子一樣上下沿著泥沼的邊緣跑著,狂喊著。

  荷西死了,一定是死了,恐怖的回聲在心裡擊打著我。我幾乎肯定泥沼已經將他吞噬掉了。這種恐懼令人要瘋狂起來。我逃回到車裡去,伏在駕駛盤上抖得像風裡的一片落葉。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有很微弱的聲音在叫我——「三毛——三毛——」我慌張的抬起頭來找,黑暗中我看不到什麼,打開車燈,將車子開動了一點點,又聽清楚了,是荷西在叫我。我將車開了快一分鐘,荷西被車燈照到了,他還是在那塊石頭邊,但是我停錯了地方,害得空嚇一場。「荷西,撐一下,我馬上拉你出來。」

  他雙手抱住石塊,頭枕在手臂裡,在車燈下一動也不動。

  我將車墊拉出來,半拖半抱的往泥沼跑下來,跑到濕泥纏我小腿的地方,才將這一大塊後車座墊用力丟出去,它浮在泥上沒有沉下去。

  「備胎!」我對自己說,又將備胎由車蓋子下拖出來。跑到泥沼邊,踏在車墊上,再將備胎丟進稀泥裡,這樣我跟荷西的距離又近了。

  冷,像幾百隻小刀子一樣的刺著我,應該還不到零度,我卻被凍得快要倒下去了。我不能停,我有許多事要趕快做,我不能縮在車裡。

  我用千斤頂將車子右邊搖起來,開始拆前輪胎。快,快,我一直催自己,在我手腳還能動以前,我要將荷西拉出來。

  下了前胎,又去拆後胎,這些工作我平日從來沒有那麼快做好過,但是這一次只有幾分鐘全拆下來了。我看看荷西,他始終動也不動的僵在那兒。

  「荷西,荷西。」我丟一塊手掌大的小石塊去打他,要他醒,他已經不行了。

  我抱著拆下的輪胎跑下坡,跳過浮著的車墊,備胎,將手中的前胎也丟在泥裡,這樣又來回跑了一次,三個車胎和一個座墊都浮在稀泥上了。

  我分開腳站在最後一個輪胎上,荷西和我還是有一段距離,他的眼神很悲哀的望著我。

  「我的衣服!」我想起來,我穿的是長到地的布衣服,裙子是大圓裙。我再快速跑回車內,將衣服從頭上脫下來,用刀割成四條寬布帶子,打好結,再將一把老虎鉗綁在布帶前面,抱著這一大堆帶子,我飛快跑到泥沼的輪胎上去。「荷西,喂,我丟過來了,你抓好。」我叫荷西注意,布帶在手中慢慢被我打轉。一點一點放遠,它還沒有跌下去,就被荷西抓住了。

  他的手一抓住我這邊的帶子,我突然松了口氣,跌坐在輪胎上哭了起來,這時冷也知道了。餓也知道了,驚慌卻已過去。

  哭了幾聲,想起荷西,又趕快拉他,但是人一鬆懈,氣力就不見了,怎麼拉也沒見荷西動。

  「三毛,帶子綁在車胎上,我自己拉。」荷西啞著聲音說。

  我坐在輪胎上,荷西一點一點拉著帶子,看他近了,我解開帶子,綁到下一個輪胎給他再拉近,因為看情形,荷西沒有氣力在輪胎之間跳上岸,他凍太久了。

  等荷西上了岸,他馬上倒下去了。我還會跑,我趕緊跑回車內去拿酒壺,這是救命的東西,灌下了他好幾口酒,我急於要他進車去,只有先丟下他,再去泥裡撿車胎和車墊回來。

  「荷西,活動手腳,荷西,要動,要動——」我一面裝車輪一面回頭對荷西喊,他正在地下爬,臉像石膏做的一樣白,可怖極了。

  「讓我來。」他爬到車邊,我正在扭緊後胎的螺絲帽。「你去車裡,快!」我說完丟掉起子,自己也爬進車內去。

  我給荷西又灌了酒,將車內暖氣開大,用刀子將濕褲筒割開,將他的腳用我的割破的衣服帶子用力擦,再將酒澆在他胸口替他擦。

  似乎過了一個世紀,他的臉開始有了些血色,眼睛張開了一下又閉起來。

  「荷西,荷西。」我輕輕拍打他的臉叫著他。

  又過了半小時,他完全清醒了,張大著眼睛,像看見鬼一樣的望著我,口中結結巴巴的說:「你,你……」「我,我什麼?」我被他的表情嚇了一大跳。

  「你——你吃苦了。」他將我一把抱著,流下淚來。「你說什麼,我沒有吃苦啊!」我莫名其妙,從他手臂裡鑽出來。

  「你被那三個人抓到了?」他問。

  「沒有啊!我逃掉了,早逃掉了。」我大聲說。「那,你為什麼光身子,你的衣服呢?」

  我這才想到我自己只穿著內衣褲,全身都是泥水。荷西顯然也被凍了,也居然到這麼久之後才看見我沒有穿衣服。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躺在一旁,他的兩隻腿必須馬上去看醫生,想來是凍傷了。夜已深了,迷宮山像鬼魅似的被我丟在後面,我正由小熊星座引著往北開。

  「三毛,還要化石麼?」荷西呻吟似的問著我。「要。」我簡短的回答他。「你呢?」我問他。「我更要了。」「什麼時候再來?」

  「明天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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