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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之夜(1)


  那天下午荷西下班後,他並沒有照例推門進來,只留在車上按喇叭,音如「三毛,三毛。」於是我放下了正在寫著玩的毛筆字跑去窗口回答他。

  「為什麼不進來?」我問他。

  「我知道什麼地方有化石的小烏龜和貝殼,你要去嗎?」我跳了起來,連忙回答:「要去,要去。」

  「快出來!」荷西又在叫。

  「等我換衣服,拿些吃的東西,還有毯子。」我一面向視窗叫,一面跑去預備。

  「快點好不好,不要帶東西啦!我們兩三小時就回來。」我是個急性人,再給他一催,乾脆一秒鐘就跑出門來了。身上穿了一件布的連身裙拖到腳背,腳上穿了一雙拖鞋,出門時順手抓了掛在門上的皮酒壺,裡面有一公升的紅酒。這樣就是我全部的裝備了。

  「好了,走吧!」我在車墊上跳了一跳滿懷高興。「來回兩百四十多裡,三小時在車上,一小時找化石,回來十點種正好吃晚飯。」荷西正在自言自語。

  我聽見來回兩百多裡路,不禁望了一下已經偏西了的太陽,想對荷西抗議。但是此人自從有了車以後,這個潛伏性的「戀車情結」大發特發,又是個O型人,不易改變,所以我雖然覺得黃昏了還跑那麼遠有點不妥,但是卻沒有說一句反對的話。

  一路上沿著公路往小鎮南方開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檢查站路就沒有了,要開始進入一望無際的沙漠。

  那個哨兵走到窗口來看了看,說著:「啊,又是你們,這個時候了還出去嗎?」

  「不遠,就在附近三十公里繞圈子,她要仙人掌。」荷西說完了這話開了車子就跑。

  「你為什麼騙他?」我責問他。

  「不騙不給出來,你想想看,這個時間了,他給我們去那麼遠?」

  「萬一出事了,你給他的方向和距離都不正確,他們怎麼來找我們?」我問他。

  「不會來找的,上次幾個嬉皮怎麼死的?」他又提令人不舒服的事,那幾個嬉皮的慘死我們是看到的。

  已經快六點種了,太陽雖然掛下來了,四周還是明亮得刺眼,風已經刮得有點寒意了。

  車子很快的在沙地上開著,我們沿著以前別人開過的車輪印子走。滿輔碎石的沙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到視線及不到的遠方。海市蜃樓左前方有一個,右前方有兩個,好似是一片片繞著小樹叢的湖水。

  四周除了風聲之外什麼也聽不見,死寂的大地像一個巨人一般躺在那裡,它是猙獰而又兇惡的,我們在它靜靜展開的軀體上駛著。

  「我在想,總有一天我們會死在這片荒原裡。」我歎口氣望著窗外說。

  「為什麼?」車子又跳又沖的往前飛馳。

  「我們一天到晚跑進來擾亂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丟汽水瓶、紙盒子、髒東西,同時用車輪壓它的身體。沙漠說它不喜歡,它要我們的命來抵償,就是這樣——嗚、嗚——」我一面說,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姿勢。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歡聽我胡說八道。

  這時我將車窗全部搖上來,因為氣溫已經不知不覺下降了很多。

  「迷宮山來了。」荷西說。

  我抬起頭來往地平線上極力望去,遠處有幾個小黑點慢慢地在放大。那是附近三百里內唯一的群山,事實上它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散佈在大約二、三十裡方圓的荒地上。

  這些沙堆因為是風吹積成的,所以全是弧形的,在外表上看去一模一樣。它們好似一群半圓的月亮,被天空中一隻大怪手抓下來,放置在撒哈拉沙漠裡,更奇怪的是,這些一百公尺左右高的沙堆,每一個間隔的距離都是差不多的。人萬一進了這個群山裡,一不小心就要被迷住失去方向。我給它取名叫迷宮山。

  迷宮山越來越近了,終於第一個大沙堆聳立在面前。「要進去啊?」我輕輕的說。

  「是,進去後再往右邊開十五裡左右就是聽說有化石的地方。」

  「快七點半多了,鬼要打牆了。」我咬咬嘴唇,心裡不知怎的覺得不對勁。

  「迷信,那裡來的鬼。」荷西就是不相信。

  此人膽大粗心,又頑固如石頭,於是我們終於開進迷宮山裡去繞沙堆了。太陽在我們正背後,我們的方向是往東邊走。

  迷宮山這次沒有迷住我們,開了半小時不到就跑出來了。再往前去沙地裡完全沒有車印子,我們對這一帶也不熟悉;更加上坐在一輛完全不適合沙漠行駛的普通汽車裡,心情上總很沒有安全感。荷西下車來看了一看地。

  「回去吧!」我已完全無心找化石了。

  「不回去。」荷西完全不理會我,車子一跳又往這片完全陌生的地上繼續開下去。

  開了兩三裡路,我們前面現出了一片低地,顏色是深咖啡紅的,那片地上還罩了一層淡灰紫色的霧氣。幾千萬年以前此地可能是一條很寬的河。

  荷西說:「這裡可以下去。」車子慢慢順著一大片斜坡滑下去,他將車停住,又下車去看地,我也下車了,抓起一把土來看,它居然是濕泥,不是沙,我站了一下,想也想不通。「三毛,你來開車,我在前面跑,我打手勢叫停,你就不要再開了。」

  說完荷西就開始跑起來。我慢慢發動車子,跟他保持一段距離。

  「怎麼樣?」他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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