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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新娘(2)


  姑卡結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離家,到結婚那日才由新郎將她接回來。我將一隻假玉的手鐲送給姑卡算禮物,那是她過去一直向我要的。那天下午要離家之前,姑卡的大姨來了,她是一個很老的沙哈拉威女人,姑卡坐在她面前開始被打扮起來。她的頭髮被放下來編成三十幾條很細的小辮子,頭頂上再裝一個假髮做的小堆,如同中國古時的宮女頭一般。每一根小辮子上再編入彩色的珠子,頭頂上也插滿了發亮的假珠寶,臉上是不用化妝品的。頭髮梳好後,姑卡的母親拿了新衣服來。

  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許多褶的大白裙子後,上身就用黑布纏起來,本來就很胖的身材這時顯得更腫了。「那麼胖!」我歎了一口氣。她的大姨回答我:「胖,好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靜靜的坐在地上,她的臉非常的美麗,一頭的珠寶使得這個暗淡的房間也有了光輝。

  「好了,我們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將她帶出門去,她要在大姨家留一夜,明天才能回來。這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咦,姑卡沒有洗澡啊,難道結婚前也不洗澡的嗎?婚禮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點改變,骯髒的草席不見了,山羊被趕了出去,大門口放了一條殺好的駱駝,房間大廳內鋪了許多條紅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的是屋角放了一面羊皮的大鼓,這面鼓看上去起碼有一百年的歷史了。

  黃昏了,太陽正落下地平線,遼闊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紅。這時鼓聲響了起來,它的聲音響得很沉鬱,很單調,傳得很遠,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婚禮,這種神秘的節奏實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時幻想著,我正跑進天方夜譚的美麗故事中去。

  走進屋子裡氣氛就不好了,大廳內坐了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在吸煙。空氣壞極了。這個阿布弟也跟這許多人擠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見過他,實在看不出他今夜有哪一點像新郎。

  屋角坐著一個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群中的女人,她不蒙頭,披了一大塊黑布,仰著頭專心用力的在打鼓,打幾十下就站起來,搖晃著身體,口中尖聲呼嘯,叫聲原始極了,一如北美的印地安人,全屋子裡數她最出色。「她是誰?」我問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處借來的奴隸,她打鼓出名的。」「真是了不起的奴隸。」我嘖嘖讚歎著。

  這時房內又坐進來三個老年女人,她們隨著鼓聲開始唱起沒有起伏的歌,調子如哭泣一般,同時男人全部隨著歌調拍起手來。我因是女人,只有在窗外看著這一切,所有的年輕女人都擠在窗外,不過她們的臉完全蒙起來了,只有美麗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看了快兩小時,天已黑了,鼓聲仍然不變,拍手唱歌的人也是一個調子。我問姑卡的母親,「這樣要拍到幾點?」她說:「早呢,你回去睡覺吧!」我回去時千叮萬囑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親時要來叫醒我。

  清晨三時的沙漠還是冷得令人發抖。姑卡的哥哥正與荷西在弄照相機談話。我披了大衣出來時,始卡的哥哥很不以為然的說:「她也要去啊?」我趕緊求他帶我去,總算答應我了。女人在此地總是沒有地位。

  我們住的這條街上佈滿了吉普車,新的舊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人裡還有點聲望,我與荷西上了一輛迎親的車子,這一大排車不停的按著喇叭在沙地上打轉,男人口中原始的呼叫著往姑卡的姨母家開去。

  據說過去習俗是騎駱駝,放空槍,去帳篷中迎親,現在吉普車代替了駱駝,喇叭代替了空槍,但是喧嘩吵鬧仍是一樣的。

  最氣人的要算看迎親了,阿布弟下了車,跟著一群年輕朋友沖進姑卡坐著的房間,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卡低了頭在掙扎。因為她很胖,阿布弟的朋友們也上去幫忙拖她,這時她開始哭叫起來,我並不知她是真哭假哭,但是,看見這批人如此粗暴的去抓她,使人非常激動。我咬住下唇看這場鬧劇如何下場,雖然我已經看得憤怒起來。

  這時姑卡已在門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臉,一把抓下去,臉上出現好幾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這時四周都靜下來了,只有姑卡口中偶爾發出的短促哭聲在夜空中迴響。

  他們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車旁去,我緊張極了,對姑卡高聲叫:「傻瓜,上車啊,你打不過的。」姑卡的哥哥對我笑著說:「不要緊張,這是風俗,結婚不掙扎,事後要被人笑的。這樣拚命打才是好女子。」

  「既然要拚命打,不如不結婚。」我口中歎著氣。「等一下入洞房還得哭叫,你等著看好了,有趣得很。」實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歡這種結婚的方式。

  總算回到姑卡的家裡了,這時已是早晨五點鐘。罕地已經避出去,但是姑卡的母親和弟妹,親友都沒有睡,我們被請入大廳與阿布弟的親友們坐在一起,開始有茶和駱駝肉吃。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間小房間內去獨自坐著。

  吃了一些東西,鼓聲又響起來,男客們又開始拍著手呻吟。我一夜沒睡實在是累了,但是又捨不得離去。「三毛,你先回去睡,我看了回來告訴你。」荷西對我說,我想了一下,最精彩的還沒有來,我不回去。

  唱歌拍手一直鬧到天快亮了,我方看見阿布弟站起來,等他一站起來,鼓聲馬上也停了,大家都望著他,他的朋友們開始很無聊的向他調笑起來。

  等阿布弟往姑卡房間走去時,我開始非常緊張,心裡不知怎的不舒服,想到姑卡哥哥對我說的話——「入洞房還得哭叫——」我覺得在外面等著的人包括我在內,都是混帳得可以了,奇怪的是藉口風俗就沒有人改變它。

  阿布弟拉開布簾進去了很久,我一直垂著頭坐在大廳裡,不知過了幾世紀,聽見姑卡——「啊——」一聲如哭泣似的叫聲,然後就沒有聲息了。雖然風俗要她叫,但是那聲音叫得那麼的痛,那麼的真,那麼的無助而幽長,我靜靜的坐著,眼眶開始潤濕起來。

  「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子,殘忍!」我憤怒的對荷西說。他仰頭望著天花板,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那天我們是唯一在場的兩個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著一塊染著血跡的白布走出房來時,他的朋友們就開始呼叫起來,聲音裡形容不出的曖昧。在他們的觀念裡,結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奪取一個小女孩的貞操而已。

  我對婚禮這樣的結束覺得失望而可笑,我站起來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就大步走出去。

  婚禮的慶祝一共舉行了六天,這六天內,每天下午五點開始便有客人去罕地家喝茶吃飯,同時唱歌擊鼓到半夜。因為他們的節目每天都是一個樣子,所以我也不再去了,第五日罕地的另外一個小女孩來叫我,她說:「姑卡在找你,你怎麼不來。」我只好換了衣服去看姑卡。

  這六日的慶祝,姑卡照例被隔離在小房間裡,客人一概不許看她,只有新郎可以出出進進。我因為是外地人,所以去了姑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拉開布簾進去。

  房內的光線很暗,空氣非常混濁,姑卡坐在牆角內一堆毯子上。她看見我非常高興,爬上來親我的臉頰,同時說:「三毛,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去拿東西來給你吃。」我跑出去抓了一大塊肉進來給她啃。

  「三毛,你想我這樣很快會有小孩嗎?」她輕輕的問我。

  我不知怎麼回答她,看見她過去胖胖的臉在五天之內瘦得眼眶都陷下去了,我心裡一抽,呆呆的望著她。「給我藥好嗎?那種吃了沒有小孩的藥?」她急急的低聲請求我。我一直移不開自己的視線,定定的看著她十歲的臉。「好,我給你,不要擔心,這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我輕輕拍著她的手背,「現在可以睡一下,婚禮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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