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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煙愁(3)


  家在村落的最高處,鄰居用斜斜的屋頂層層節節的迤邐到小坡下。天那麼高,遠山的松林裡冒著一串黑煙也沒將天染灰。院子裡爛果子掉了一地,花是野的,自己會開,老狼狗懶懶的躺著,也不理人。是老了,沙漠裡抱來喂的,許多年來巴羅瑪不肯棄它,帶來帶去的。

  「有沒有看見光?」我將巴羅瑪的臉輕轉一下,叫她對著太陽。「有,感覺亮。」我跪下去,拿一枝樹枝看准巴羅瑪腳底中樞神經反射的位置,用力給她刺下去。她沒有叫痛。「南,去揀石頭,比你拳頭小的,要上面鼓,下面平的那種。」小孩立即跑開了,一會兒抱了一小堆回來。「你把我做什麼?!」巴羅瑪問。「撐你站起來。」我把石頭放在地上,彎身抱她,小孩也來幫忙,撐住巴羅瑪叫她站在石頭上。才一上去,她就喊起痛來。「我看不見的!Echo,為什麼弄痛我?放我去躺呀!我看不見——」「西撒,去壓巴羅瑪的肩。」這一下,她狂叫起來,兩手向空中抓。就在那個時候,年輕的神父推開院子進來了。

  「貝尼!來幫忙!」我向他喊過去,也沒介紹自己。我們當然知道誰是誰了。巴羅瑪痛出了冷汗,我不忍心,扶她躺下,叫神父用樹枝壓她中樞神經反射的地方。那時夏依米從坡下上來了,抱著一手臂的硬長麵包。「好,你做。」貝尼就讓給夏依米了。我們都已經知道在做什麼了,台東吳若石神父的治療法其實去年就彼此講過了。巴羅瑪在寂靜的院子裡哀叫。

  我和貝尼對看了一眼,笑笑,我向屋後的大樹林偏一下頭,說:「我們去散步?有話問你。」我們走了,聽見巴羅瑪在跟南說:「你跟在他們後面遠一點,一有村子裡的人走進樹林,就吹口哨,叫神父跟Echo分開走,去——」貝尼氣狠狠的說:「這些死保守黨的活寡婦,連巴羅瑪跟我多講話,村裡人都會亂猜——」我笑了,踩著葉子往森林裡去。

  「他們怎麼生活?」我問貝尼,開門見山的。

  「房子不要錢,你也知道。牛奶嘛,我父親每天會留一桶給孩子,蔬菜有人拿去的。他們買麵包,還有雞蛋,不吃肉,孩子念書不用錢——水電要付,兩個月收一次,唉——」貝尼歎了口氣,掏出一支煙來。「你知道,我要回臺灣了,巴羅瑪只有請你多照顧了,很對不起——」我很掛心,放不下這家人。

  走出了林子,另一個山谷出現了,那一幅一幅田野,如同各色的棋盤,夢一樣在眼前展開。貝尼跳起來,往栗子樹上拉,我們剝掉青栗子的芒刺,就生吃起來。第一次才見面的,卻十分自然而友愛。

  「村裡一共幾個人?」我說。「三十幾家,五十多個吧!年輕人都走了,田產不值錢,活不下去。」「望彌撒的多不多?」「星期天早晨全會來。你知道巴羅瑪和夏依米最恨教堂,說是虛偽。她不來的,小孩也不來,可是她又是有信仰的。」「虛偽嗎?」我反問。「村裡人的確虛偽,上教堂來坐著打瞌睡,講鄰居壞話,這是一種習慣,不是信仰。」「你到底在這個死氣沉沉的村裡做什麼?」貝尼笑了笑,說:「做神父啊!」那副神情,十分淡漠。他是因為家貧,自小送去小修院的,是母親硬送進去的,就成了這一生。「可以再多做一點事?」我說。他笑笑,說:「人們不大需要我,臨死的時候,才想起來要一個神父,平日要的是麵包。這東西,我自己也要,一份薪水養爸爸、媽媽還有三個弟妹,你說我們在吃什麼?」我不說話。貝尼又說:「有幾個月,我去城裡做兼差,主教知道了,說要對教區專心些,後來只有不去上工,才不講了。」我知道,貝尼一個月所得的神父薪水不多,巴羅瑪告訴我的。他也養家。村裡沒有人給教堂奉獻的。

  附近有牛鈴的聲音,南的口哨是把手指放在口裡吹的那種,尖銳而急切的傳過來。貝尼一低頭,匆匆走了。中午吃過馬鈴薯餅,我說要進城去買東西。巴羅瑪要跟,夏依米臉上很快樂,傻子似的。巴羅瑪被我們架上車,她自己走的,很吃力的走,神經質的笑個不停。

  那天進城有如提早過耶誕節。火腿、香腸、臘肉、乳酪、蛋、霜淇淋,還有糖、油、醬、醋、咖啡、茶、麵粉、毛衣一大車裝回來……大家都開心得不得了。晚上開了一桶酒,強尼喝醉了,拿起西班牙北部的風笛叭叭叭的吹個不停。「我們去教堂玩,我們去墳場看鬼火,走嘛走嘛——」巴羅瑪叫起來,我們拿毯子把她包紮好,抱著,開車往坡下沖,一路叫下去,村裡早睡的寡婦一定嚇死了。

  「小時候,我們四個姐妹就坐在這一條條板凳上打瞌睡,有一回板凳突然垮了,我跌得四腳朝天,媽媽立即上來打,口裡念著聖母馬利亞、耶穌基督、天啊!巴羅瑪,你的內褲給人看見了啦呀——」巴羅瑪在教堂裡大笑個不停。幽暗的教堂只有一盞油燈點在聖母面前。我跪下去,急急的禱告,很急,因為白癡在拉人的辮子,不給安靜。一直向聖母喊——繼續叫巴羅瑪看得見,她又看見了,天呀!不要叫她再關閉自己了。行行好,給夏依米一個事情做吧。

  貝尼看見我們吵鬧,也沒說聖母馬利亞會生氣,一直要鎖門趕我們出去,說吵醒了村裡的母親,會責駡他的。於是我們抱起巴羅瑪去了墓地。

  墓地是全暗的,那些大樹給風刮著,葉子亂響。巴羅瑪就說:「你看,牆上有一片磷火,是墳場裡的泥巴砌的牆,我的祖宗統統躺在裡面,有沒有藍火?有沒有?」我專心去看,什麼也沒有,可是那風的聲音太怕人了。就在這時候,白癡手上拿的風笛叭一下又響了,我們哇的叫起來往車裡跑,丟下了巴羅瑪。她抱住教堂走廊上的柱子,喊救命。

  家裡的必須用品又去城裡買了一滿車,都是可以儲存的食物。那幾日,大家的心情好似都放鬆了。巴羅瑪也不要人抱,每天撐扶在火爐邊壓她的中樞神經。孩子們睡下時,我們在深夜裡起火,圍著壁爐說話,神父和白癡還有老狗,照例是在的。問巴羅瑪眼睛怎麼了,她說看得見人影和光。那一陣,她有時很瘋狂的笑鬧,有時悶悶的坐在門檻上用手剝豆子。

  「這麼破費,總是叫我於心不安的。」她說。

  「萬一老了,還不是來跟你住,別講啦!」我給罵一句過去。

  說到這裡巴羅瑪突然喊了一聲:「這種無望的日子,要到哪一天?冬天大雪封路,孩子不能上學幾天,他們的教育——」說著說著,撲到膝蓋上去,豆子撒了滿地。而天氣的確已經涼透了,暑假也快過去。

  只要那天巴羅瑪哭過,她就什麼都看不見,也不能站起來,只是不響。上廁所也不叫人,用爬的去浴室。

  黃昏時我出去散步,村人懷懷疑疑的看我,一些惡狗跳出來作勢要咬。村人看上去很悶,都是些老人。我走過,一位包著黑頭巾的老婦人從家裡出來,說是巴羅瑪的姨婆,硬拉我進去吃自己做的香腸,又問巴羅瑪的病,然後叫我告訴巴羅瑪,明天姨婆要去看她。

  「她來做什麼?把門鎖上,不給她進來。」巴羅瑪發怒的叫:「這種樣子,誰也不給看,沒有看過瞎子和失業的,是不是?是不是?」我答應她,姨婆來隻我出去應付,這才不鬧了。巴羅瑪不肯見人,除非是她信任的。

  我們散步,總是往村落相反的方向走。巴羅瑪一手掛住我,一手撐一根拐杖,走幾步就休息,一直可以走到樹林後面的山岡上去看谷裡的平原。她看不清,可是能看。那時候,我已在小村住了七天。

  姨婆叫我拿幾顆大青椒給巴羅瑪,我收下了,又拿了另外一個老婆婆的包心菜。老婆婆怎麼也弄不清我的名字,姨婆告訴她:「就是跟電視廣告上沖牛奶的那種巧克力粉一個發音,叫EKO,懂了吧!EKO、EKO!」

  等我喝完了咖啡提著菜往家裡去時,那個老婆婆追出來,狂喊:「喂!你,那個叫什麼來的,對——啦——雀巢咖啡——再來玩呀!」

  那個晚上,講起這個故事,大家笑得嗆出了淚,只有白癡強尼不懂,可是他看見巴羅瑪笑得叫肚子痛,就歡喜得一上一下的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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