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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煙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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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講臺灣學校就得開課,要趕回去。也根本沒講決定回台教書的事。我說住一陣再講。 我們由馬德里往西班牙西北部開。在我的觀點裡,阿斯都裡亞的山區是人間少有的一片美土。大學時代復活節春假時,開車去過。也是在這一個山區裡,看過一次成群飛躍的野馬,在長滿著百合的原野上奔跑。那一幅刻骨銘心的美,看了劇疼,只想就在那一刻死去。再也無法忘懷的地方,今生這才是第二次回去。 「這一回,可以看到強尼,還有那個神父了!」我說。強尼是一個白癡,在村裡面做泥土幫工。神父是神父,村落教堂的。這兩個人,是巴羅瑪多年來一再講起的故鄉人。巴羅瑪討厭村裡其他的人,說他們自私、小氣、愛管閒事又愚昧保守和長舌,她不跟他們來往。只這兩個人,白癡心好,神父談得來,是巴羅瑪所摯愛的。她最恨村裡的寡婦,說她們是巫婆變的,一生穿著黑色衣服還不夠,總是包著黑頭巾,老在視窗陰沉沉的偷看別人,而寡婦又偏偏好多個。 其實,巴羅瑪的父母家原是好的,父親是空軍少將,母親是一個畫家。巴羅瑪也學畫,師範畢業了出來教小學生的書,十九歲那年認識了孤兒夏依米——在馬德里的一個教堂聚會裡,沒多久就嫁了。夏依米沒有一計之長,做的是行政工作,婚後連著生了兩個孩子,日子一向艱難。直到去沙漠做了總務方面的事情,才算安定了幾年。這一回,貧病交集,出於不得已,才回到父母度夏的故居來——那個一到冬天就要被雪封去通路的小村。 說起白癡強尼和神父,巴羅瑪噗一下笑了。說強尼分不清時間,必然整天呆站在村子口的泥巴路上等我去。強尼不是西班牙名,是有一天白癡看見電視裡有一個美國兵叫這個名字,他就硬要別人也叫他強尼,如果再叫他「璜」這個本名,就在村裡拿了磚頭追著人打。 講起村裡的事,巴羅瑪話多了些。我說那些寡婦們怎麼啦?巴羅瑪哈哈笑起來,接著突然指著我身上披的一個花綢西班牙披肩說:「你穿這種顏色的東西,她們馬上罵你。不要跟她們講你的事,不要理她們——」 她不自覺,夏依米和我嚇得跳起來——巴羅瑪什麼時候看得見我的顏色了?!她根本沒有瞎,她是要瞎就瞎,要不瞎就不瞎的。視神經絕對沒有毛病,是心理上的巨大壓力造成的自閉。夏依米兩年多的失業將她搞出來的。 「你看見我了?看見了?」我用力去掐巴羅瑪的肩,拚命搖她。 「啊,啊——」她不承認也不否認,歇斯底里的用手來推我,然後一趴下來,又不說話了。 「媽媽爸爸呢?」我又趴上去跟夏依米講悄悄話。「爸爸在馬德里心臟開刀,不要告訴她。」當然是認識巴羅瑪全家人的,她的母親是一個慈愛又有風韻的女人,巴羅瑪不及媽媽,每天亂七八糟的也不打扮自己,可是她的家仍是極美的,她愛打扮家庭和做蛋糕。我的結婚蛋糕當年就是巴羅瑪做的。因為太敏感,不會出來做職業婦女,人也心氣高傲,看不順眼的人,一句話都不講,看順的,就把心也給了人。 天暗了,原野上的星空亮成那個樣子,一顆一顆垂在車窗外,遼闊的荒夜和天空,又使我的心產生那熟悉的疼痛。對於西班牙這片土地的狂愛,已經十七年了,怎麼也沒有一秒鐘厭倦過它?這樣的事情,一直沒有答案。 氣溫開始變了,一過「加斯底亞」,那夏日的炎熱便也退去,初秋的微涼,由敞開的視窗吹進來。 巴羅瑪好似睡去。夏依米又要我做了第七個厚三明治。他已經很胖很胖了,也不高,都九十六公斤了,還拚命吃。那種吃法,使人覺得他是個自暴自棄的傢伙,很不快樂的胖子。將吃,當成了一種生命欠缺的唯一慰藉。 經過了拍電報上寫的小城「邦費拉達」,看見火車站邊堆著煤山,相當閉塞的一種冷靜,罩著沒有一切活動的城市。 民風保守又沉悶,是我的印象。夏依米每天就開車來這裡找事,而事情不可能太多的。這個城的經濟,可能是守成多於開發,一看就猜到了。城內餐館不多,表示人們不大出來花錢。倒是藥房,看見好幾家。 穿過了城,我們彎進了一條柏油公路,小的,兩旁全是大松林。車子開始爬山,山下小城的燈火,暗暗淡淡。山區裡,東一盞西一盞燈,距離得那麼遠,使人覺著夜的寂寞和安詳。可是畢竟是寂寞多了太多。 又開了四十多分鐘,來到一個小橋邊,車子向左一轉,柏油路面結束了,真正的泥巴路加上大石頭,顛醒了又不說話的巴羅瑪。她坐起來,靠在我的身上,用手摸索,摸她的毛線披肩。她用摸的。 「教堂到了。」巴羅瑪說。「你看到?」「不,我知道。從小在這裡度夏天,我知道。」黑暗中,黃泥巴的老教堂沒有一絲燈火,墳地就在教堂旁邊,十字架成排成排的豎著,不知名的大樹嘩嘩的在風裡亂搖。車燈照過的一幢又一幢老破房子全很大,上面住人,下面住牛馬,那股味道,並不討厭,很農村味。 孩子和白癡,就站在路邊一個交叉口等著。看見那兩個長高了的身影,我的心又痛起來。當年小的那個費南度,我們叫他「南」,總在沙漠裡騎在我先生荷西的肩上,那時他才二歲多。而今,一個高高瘦瘦的長髮大眼少年在車燈下靜靜的站著。也不迎上來。 「南——」我向他叫了起來,他抿抿嘴,不動。倒是那個微胖的哥哥叫西撒的,喜出望外似的一臉傻笑沖向車子。 我要下車,夏依米也不停,說家還要得開山路上去。我說孩子呢?叫他們上車,還有強尼。說時,那等的三個根本不走山路,斜斜的向樹林裡爬,抄近路跑了。 這是巴羅瑪鄉村的家,白白的竹籬笆後面,是一個大院子,三幢有著厚木窗的尖頂小房子,建在院子的坡上。院內野花遍地。一盞小燈亮著,恰好射在一樹結實累累的蘋果樹上。 我下車,動了一下僵硬的腳,白癡不上來打招呼,搶著行李就走,也不敢看我。夏依米下了車,將巴羅瑪抱起來,用毯子蓋好,送進了一幢小房子的客廳。 是夏天,可是山區涼,白癡拿個大鋸子進來,又沒鋸什麼,對著壁爐揮了揮,這才出去抱了一堆柴進來。「巴羅瑪,我們煮好了一鍋馬鈴薯給Echo吃。」大的那個西撒奔到廚房去。這家人,只叫爸爸,不叫媽媽的——除非是在生氣。孩子一向叫巴羅瑪的名字,叫得那麼自然又親愛。 兩個孩子臉上都是泥巴,衣服也髒,倒是那個家,火爐一點上,四周的藝術風味——巴羅瑪的風格,全顯出來了。「我來弄。」我快速進了廚房。開始煎蛋。南沒有說什麼,在身後圍上來一條圍裙。我忍不住轉過身去,抱住了他。「乖不乖?」我說。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裡,有一份比年齡長了太多的痛。我親親他,拍了南一下屁股,催他開飯去了。 三幢小屋,巴羅瑪說另外兩小幢也是空的,隨我住。我挑了孩子們的閣樓。南和西撒擠一個床,另外一個床分給我。我們仍然住同一幢。那天太累了,碗也沒有洗,就上床了。夜很靜,風吹過山岡,帶來嗚咽的調子。院子裡不時有聲音,砰一下砰一下的發出聲響。我問孩子,那是什麼,他們說是蘋果在掉。 黑暗中,西撒問我:「荷西的鬼來不來看你?」我說來的,偶爾來。我問西撒:「媽媽怎麼了?」西撒說:「我們快要沒飯吃了,爸爸有一天說銀行還有六萬多塊(台幣兩萬塊左右)。巴羅瑪馬上出去找事,去推銷花被單,去了一天回來,沒有賣掉一塊。後來,她慢慢病了,瞎了,也不會走路,我們就搬回來這裡了。」 夜,阿斯都裡亞的夏夜,有若深秋似的涼。我起床給孩子掖好毯子,叫他們睡了。閣樓上的斜窗看出去,山巒連綿成一道道清楚的棱線,在深藍色的穹蒼下,也悄然睡去。 蘋果樹下的小桌子邊坐著南和西撒,南耐心又友善的在考哥哥:「那麼,安達露西亞行政區又包括哪幾省呢?」西撒亂七八糟的給答,連北部的省也搞到南部去了。 我從廚房的視窗望出去,淡淡陽光透過樹梢,金錢斑似的光影落在兩兄弟的臉上。西撒已經留級過一年,跟南同班了,今年又是四科不及格。山區的小學不在附近,要走一個多鐘頭的路才能到,眼看九月下旬要開學了,西撒的補考還不知過不過。 洗好了碗,我跟巴羅瑪說,我們去院子裡曬太陽,夏依米馬上過來抱她,我向他輕輕一搖頭,兩人蹲下去架巴羅瑪,不用抱的。巴羅瑪的腳沒有力,可是拖著也拖了幾步。 「啊!巴羅瑪走路了。」西撒睜大了眼睛微微張著口。 「我累。」巴羅瑪講完就躺下了,躺在一張長椅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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