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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煙愁(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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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了,沒有那麼狂笑過,笑著笑著夏依米、巴羅瑪和神父的表情,都很傷感,才知這三個人,在鄉居生活上實在是寂寞的。村裡人,不是壞人,根本不是,他們懂的東西,不在村落之外的世界。我講美國人上了月亮,他們也是拚命笑,哪肯相信。 夏日已經快過去了。火燒山是第一天到村裡就看見的,燒了十天,大家就看看,也不急的。 白天的陽光下,都穿了毛衣了,站在院子裡看那股越燒越近的大火,濃煙升得很高,蔓延成十幾道火了。「還不救!」我說。夏依米望著望著,說:「等一下去敲鐘吧!要燒過來了。」巴羅瑪一直十分泰然,她說她家沒有森林了,燒也不是她的事。 「村裡都是樹——」我也不敢嚇她,可是怕大火來燒屋子。 黃昏時分的火光在暮色裡沖出來了,村莊下的一口鐘這才、的敲得緊急。空氣裡,滿天落塵飄下來,我們退到屋子裡去。關上了門窗,將巴羅瑪安頓好才走。 跑到村子口去,看見出來的男人都是老的,只夏依米和神父還算中年。夏依米的膝蓋在兩年前開過刀,裡面有鋼釘的,又胖,去了也沒有什麼用。看看男人肩上扛了一些鏟子和鋤頭,覺得這些工具對待大火實在太弱了。就算去擋,只得二十幾個人。 我嗆著煙塵跑回去看巴羅瑪,她一個人把睡房的門鎖了躺在床上。「看見南和西撒沒有?」我問她。「沒有!好一會不見了!」巴羅瑪開始摸她的毛線披肩,急著要掙扎下來。「我去換球鞋,你留著,我跑——」我脫掉了靴子,叫了一聲:「把門關好、當心趁火打劫。」就跑了。 也看見直升機在轉,也看見鄰近山區的人三三兩兩的低頭往火光處跑。寒冷的夜裡,找不到神父和夏依米,火,都燒到泥巴路那個小橋邊來了。 我奔到公路上,拚命喘著,才看見原來有開山機一樣的大機器在壓樹林,大約兩百多個人用各種方法鋸火巷。那些人的身邊,不時落下燃燒著的小火枝。火光裡,每個人都被襯成黑紙影般的一片一片晃動著。 「南——,西——撒——」我放開喉嚨向人群裡喊。煙太重了,一些人受不了嗆,鋸一回樹就奔到路上來喘氣。恨這些人的愚昧,真是火急燃眉了才來救。而孩子呢?孩子呢? 「南——」我又忙叫起來,不敢入火林去。 一個不認識的人給我一根大棍子,說:「你守路這邊,有小火種飛過來,就上去打熄。」不停的有樹枝著火,那些頂端的不可能夠得到,路邊的小火也來不及打。女人們也來了,我們在這邊打大,男人深入那邊火林裡去了。 「西——撒——」我一面工作一面喊,總沒有回音。火,帶著一種恐怖的聲音,急惶惶的吞過來。 「林務局是死人呀!怎麼只老百姓在救!」我喊「怎麼沒有,十幾處在一起燒,他們來不及!」 一面罵一面打火,等到燒得最劇烈的地方被人向相反方向也故意放了火,對燒過去,那條火巷才隔出來了。 夜深了,村裡的女人,對著自己燒焦的樹林,嚎啕大哭起來。 想到巴羅瑪一個人在家,丟掉了棍子慢慢走回去。 夏依米也回來了,已經深夜兩點多,孩子沒有到家。「如果孩子出事,我也不活了。」巴羅瑪也不哭,就這麼一句。說時兩張烏黑的臉就那麼進門來了。我走上去,捉過來就打,頭上身上給亂打,打完這個追來那個又打。孩子也不抵抗,抱住頭蹲著。 那個晚上,怕餘火再燃,大家都不敢睡沉。閣樓上的南,悄悄問我:「Echo,你什麼時候走?」我說過幾天。他又說:「如果巴羅瑪死了,你來不來帶我和西撒一起去臺灣?」我跑過去,將他連毯子一起抱在懷裡,下巴頂住他的頭,不說什麼。旁邊睡著了的西撒,身上一股重重的煙味。 「接是快樂的,送人沒有意思,我坐火車走。」我說。 巴羅瑪不講話,那天她一直沒有講話,把一條沙漠毯子摸出來,要我帶走。又寫了生辰八字,說平日不通信,這回到中國,一定要給算個命用西班牙文寫來。 講好大家都睡,清晨只我和夏依米去小城的車站趕火車去馬德里。然後我飛瑞士,回臺灣了。 那個晚上,其實沒睡。將孩子的衣服、褲子都修補了一下,給廚房悄悄打掃乾淨,浴室也輕輕擦了一遍。回房數了一下旅行支票,除了留下一百美金,其餘的都簽好字放入一個信封裡合上了。 這些,南都看我在燈下做,他很專注的盯住我看。我們不說話。 清晨六點二十的火車,出門時孩子都在睡。夏依米提了箱子裝上車,巴羅瑪用爬的爬到院子裡來。我跑過去扶起她,摸摸她的臉,說:「親愛的,不要愁,安心等,上天不會叫人餓死的。」她點點頭,在輕微的發抖,身上一件單睡袍。我親親她,問她看得見早晨的山林嗎,她說看不見。「我走了。」我輕聲說。她揮手叫我去,一隻手將身體掛在籬笆上。 我再看了她一眼,晨霧裡,巴羅瑪的眼睛張著,沒有表情,好似在看著一片空茫的未來。 車門砰一下關了起來,我們開出小路,還看見巴羅瑪呆掛在那個門邊上,動也沒動。 強尼守在自家門口,也只得一個寡母和他相依為命,強尼看見車經過,就去躺在路上。我下去拖他,他死也不肯起來。他的母親,包著永遠也不解下來的黑頭巾,出來拉兒子,白癡、瘋子的罵,也打得驚天動地。我們的車就這樣跑了。 橋頭邊等著的是貝尼,我下車,笑著向他跑去,四周除了夏依米沒有別人。我們很自然的親吻了一下彼此的面頰,我對他說:「好兄弟,我走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聖像牌來送給我,說得很輕,說:「唉!親愛的妹妹,哪年再來啊?」不知哪年再來了,拍他一下,說:「走了!做個好牧人呀!」在小城幾乎無人的月臺上,夏依米跟我踱來踱去的散步。他反反復複的講,希望過不久能有一個差事做,我啊啊的應著。天那麼涼,鐵軌看上去冰冷的。這不過是一個夏季的結束,到了冬天,這裡會是什麼樣子? 車來了,我將行李放上去。跳下來,跟夏依米緊緊的抱了一下,把那個前晚預備好的支票信封順手塞進他的口袋。他要推,看我眼睛一濕,就沒再講什麼,他的眼眶,也慢慢繞上了一圈淡紅。 「謝謝!」我說。他追了幾步,火車開了,我撲在車窗上向他揮手,直到那個胖胖的身影淡成了一片落葉。 上面過的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九八三年又去了西班牙。巴羅瑪的家人,在馬德里的,沒人接電話,打了數十次,電信局說那已是空號了。發電報也沒有回音。一九八四年我在美國,寫信去小村莊,回信的是夏依米,信中欣喜若狂,說在小城的一個旅館終於找到了櫃檯的工作,是夜班,收入可以維持生活,不必再匯錢去。留下了旅館的電話號碼,叫我打去。 立即撥了長途電話,那邊接話的是一位小姐,問起夏依米,她叫了起來,喊著:「你一定是他的好朋友Echo,夏依米天天在掛念你。」我問:「那他人呢?為什麼沒有上班?」她說:「哎!很可憐的,旅館生意不好,前三天把他裁員裁掉了。巴羅瑪又突然發病,送去醫院,說是昨天送去了馬德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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