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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家園(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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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媽媽在傘燈下擦起眼睛來了。 這個家,一共裝了二十盞燈,全不同,可是全配得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樓上樓下的。 植物在夜間也得打燈,跑去電器行,請我的朋友電工替我做了好多盞小燈。那時候,壽美,最愛植物的,也送來了一盞夾燈,用來照的,當然又是盆景。可是我還沒有盆景。盆景是生命,等人搬過來的時候一同請進來吧。 我正由台南的一場演講會上夜歸。開車的是林蔚穎,他叫我陳姐姐。車子過了台中,我知道再往北上就是三義,那個木材之鄉。 我怯怯的問著林蔚穎:「我們,可不可以,在這個晚上,去三義彎一下?只要十五分鐘,你肯不肯呢?」他肯了,我一直向他說謝謝、謝謝。 店都打烊了,人沒睡,透著燈火的店,我們就去打門。也說不出要什麼,一看看到一組二十幾張樹樁做成的凳子,好好看的。那位客氣的老闆說:「明天再上一次亮光漆,就送出去了。」我趕緊說:「不要再亮了,就這種光度,拜託分兩個給我好不好?」他肯了,我們立即搬上汽車後座怕他後悔。「那個大牛車輪,你賣給我好嗎?」 「這個不行,太古老了,是我的收藏。」 我不說什麼,站著不肯走。 旁邊一位小姐,後來知道也是姓賴的,就指著對街說:「那邊有賣好多牛車輪,我帶你們過去,那個人大概睡了啦!讓我來叫醒他。」 我就厚著臉皮催著她帶路。 在濛濛的霧色裡,用手電筒簡照來照去——我又多了兩隻牛車輪。加上自己早有的,三個了。他們真好,答應給運到臺北來。 那兩隻隨車帶來的樹根凳子,成了進門處,給客人坐著換鞋的東西,襯極了。眼看這個家一點一點的成長,成形,我夜間夢著都在微笑。 四十五天以後的一個夜裡,仁定、毓秀,交還給我新家的鑰匙。木工師傅再巡一遍就要退了。我攔住兩位師傅,不給他們走,拿出一支黑色水筆來,請求他們在衣櫃的門上,給我寫下他們的名字,算做一場辛苦工作後的紀念。 師傅們死不肯去簽名,推說字不好看。我說我要的是一份對你們的感激,字好不好看有什麼重要?他們太羞了,一定不肯。不能強人所難,我有些悵然的謝了他們,道了真心誠意的再見。 家,除了沙發、桌子、椅墊、燈光之外,架上仍是空的。學弟說:「這以後,要看你的了。你搬進來,我們再來看。」 要搬家了,真的可以搬了,我在夜晚回家去的時候,才去按了「名人世界」好幾家人的門鈴。 「要走了,大後天搬。謝謝你們對我的照顧,一日為鄰,終生為友,將來,你們來看看我?」 「怎麼?那麼突然?」林老師金燕叫了起來。 「不突然,只是我沒說。」 「你走了我們不好玩了,一定要走嗎?」 我點點頭。「以後,還會回來的。」我說。 「去一個陌生的公寓多寂寞,不像我們這種大廈,開了門喊來喊去的。」林老師說。 「是會寂寞的,我先有了心理準備。」 「什嘛!三毛要走啦?!」走廊的門,一扇一扇開了起來。我點點頭,有些疲倦的笑著。 「我們請你吃飯!」 「我們跟你幫忙!」 「再多住一陣!」 「我不喜歡你走!」 「怎麼那麼突然?」 我一直說:「會回來的,真的,會回來的。」 大家還是難過了。沒有辦法,連我自己。過了兩個晚上,左鄰、右舍、對門,全都湧到家裡來。他們,一樣一樣的東西替我包紮,一包一包的書籍為我裝箱,一次一次替我接聽永遠不給人安寧的電話,說——三毛不在家。 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姐都要來幫忙,我說不必來任何一個人,我的鄰居,就是我的手足,他們——噯——墾丁,紗燈,一棵櫻花樹,一幢天臺的小樓,帶著我的命運,離開了曾經說過但願永遠不要搬的房子。 那一天,六月一日中午,一九八五年。全家的人全部出動,包括小弟才五歲的女兒天明,一邊在「名人世界」,一邊在育達商校的那條巷子,跟著搬家公司,一趟一趟的在烈日下穿梭。星期天,老鄰居也當然過來遞茶遞水。我,好似置身在一個中國古老的農業社會裡,在這時候,人和人的關係,顯出了無比的親密和團結。我累,我忙,可是心裡被這份無言的愛,扎扎實實的充滿著。 不後悔我的搬,如果不搬,永遠不能體會出,有這麼多人在深深的關愛著我。 新家一片大亂,爸爸做了總指揮,他太瞭解我,把掛衣服和放被褥的事情派給家中的女性——媽媽、姐姐、弟妹。把書籍的包裹,打開來,一堆一堆的書放在桌上、椅上、地板上,是弟弟們流著汗做的苦工。爸爸叫我,只要指點,什麼書上哪一個架。什麼瓶,在什麼地方,我才發覺,怎麼那麼多東西啊,才一個人的。光是老碗和土罎子就不知有多少個,也不是裝泡菜的,也不是吃飯的,都成了裝飾。 腹稿事先打得好,什麼東西放什麼地方沒有猶豫,弄到黃昏,書都上架了,這件大事一了,以後的細細碎碎,就只有自己慢慢去做了。 那一夜,印度的大塊繡巾上了牆,西班牙的盤子上了牆,早已框好的書上了牆。彩色的桌布斜鋪在飯桌上;拼花的床罩平平整整的點綴了臥室。蘇俄木娃娃站在大書前,以色列的銅雀、埃及的銀盤、沙漠的石雕、法國的寶瓶、摩洛哥的鏡子、南美的大地之母、泰國的裸女,義大利的瓷做小丑、阿拉伯的神燈、中國的木魚、瑞典的水晶、巴西的羊皮、瑞士的牛鈴、奈及利亞的鼓……全部各就各位——和諧的一片美麗世界,它們不爭吵。 照片,只放了兩張,一張跟丈夫在晨霧中搭著肩一同走的掛書桌右牆。一張丈夫穿著潛水衣的單獨照放在床頭。而後,拿出一大串重重的褐色橄欖木十字架,在另一面空牆上掛好,歎了一口氣,看看天色,什麼時候外面已經陽光普照了。 電話響了,第一次新家的電話打來的是媽媽。「妹妹,你沒有睡?」她說。 「沒有,現在去花市。」我說。 「要睡。」 「要去花市,要水缸裡有睡蓮,要小樓上全是植物。」 「家,不能一天造成的,去睡」 「媽媽,人生苦短,比如朝露——」 「我不知道你在講什麼,我命令你睡覺!」 「好。」我答應了,掛掉電話,數數皮包裡的錢就去拿鑰匙,穿鞋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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