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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家園(5)


  那時,我立即想到壽美,她除了教書,替人畫插畫之外,一向兼做著室內設計。當初愛上了她的屋子,不是她一手弄成的作品嗎?

  可是,我不敢擾她。如果要求壽美將她自己的家、自己孩子的臥室連牆打掉,在心理上,她必然會痛。如果我要將她心愛的磁磚打掉,釘上木板,她可能打不下手;如果我說,屋頂小樓向著後院的那面窗要封掉,她可能習慣性的不能呼吸。不能找她,只為了聯想到她對這幢房子的深情。請她做,太殘忍了。

  「我要,這幢房子的牆,除了兩三面全白之外,其他全部釘上最不修飾、沒有經過處理的杉木板,也就是說,要一幢小木屋。不要怕這種處理,放膽的去做。」

  「想一想。」學弟說。我猜,他的腦筋裡立即有了畫面。「想要孩子的這一間,連牆打掉,成為客廳曲折的另一個角落,將地板做高,上面放大的座墊、小的靠墊,成為樓下再一個談天的地方。」

  「我看見了。」

  「我要,每一個房間都有書架,走到哪裡手邊都有書籍。」

  「可以,除了樓上。」

  「樓上大小七個窗,我們封上兩個,做書架。」

  「好。」

  「所有的傢俱,除了一套沙發之外,全部木工做,包括床和飯桌,也用杉木去做。不處理過的那種,粗獷的,鄉土的,可是不能刺手。」

  學弟喘了一口氣,說:「你不後悔哦!沒有人叫我這麼做過,那種木頭,太粗了。」

  「不悔。」我笑著說。

  「那麼我回去畫圖樣,給你看?」

  「好。不要擔心,我們一起來。」

  天氣開始慢慢的熱起來,我的新家也開始大興土木,為了屋頂花園的那些花,常常跑去澆水。碰見了木工師傅,他們一臉的茫然和懼怕。學弟說,師傅講,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木工,很不自在,他們只想拚命做細活。

  「把釘痕打出來,就是這樣,釘子就打在木板上,不要怕人看見釘子,要勇敢。」

  我拍拍師傅的肩,鼓勵他。

  「小姐不要後悔哦!」

  「不會。放膽去做,假想,你在釘一幢森林裡的小木屋,想,窗外都是杉木。你呼吸,窗外全是木頭的香味。」師傅笑了,一個先笑,另外兩個也笑了起來。「怪人小姐呢。」一個悄悄的說,用閩南語,我聽見了。

  天好熱,我誠誠懇懇的對師傅說:「樓下就有間雜貨店,請你們渴了就下去拿冰汽水喝,那位張太太人很好,她答應我每天晚上才結一次帳。不要客氣,做工辛苦,一定要去拿水喝,不然我要難過的,好嗎?好嗎?讓我請你們。」師傅們很久很久才肯點頭,他們,很木訥的那種善良人。我喜歡木匠,耶穌基督在塵世上的父親不就是個木匠嗎?

  當,學弟將我的冷氣用一個活動木板包起來,在出氣口打上了木頭的格子架時,我知道,我們的默契越來越深,而他的太太,毓秀,正忙著我的沙發。我全然的將那份「信」,完全交托給這一對夫婦。而我,也不閑著,迪化街的布行裡,一次又一次的去找花布,要最鄉土的。

  「那種,你們老祖母時代留下來的大花棉布,越土的越好。不,這太新了,我要更老的花色。」

  最後,就在八德路的一家布行裡,跌在桌子底下翻,翻出了的確是他們最老最不賣,也不存希望再賣的鄉土棉布。「小姐要這種布做什麼?都不流行了。」

  我快樂的向店員女孩擠一下眼睛,說,「是個秘密,不能說的。」

  這一塊又一塊花色不同的棉布,跑到毓秀的手中去,一次又一次。窗簾,除了百葉之外,就用米色粗胚布。毓秀要下水才肯做,我怕她累,不肯,結果是仁定,在深夜裡,替我把布放在澡缸裡浸水,夫婦兩個三更半夜的,把個陽臺曬成了林懷民的舞臺一樣。

  我看見了,當一個人,信任另外一個人的時候,那個被信任的,受到了多大的鼓勵。當然,這並不是全部的人都如此反應,而我的學弟,他就是這樣。

  燈,是家裡的靈魂,對於一個夜生活者來說,它絕對是的。什麼心情,什麼樣的燈光,要求學弟在每一盞燈的開關處,一定加上調光器。

  客廳頂燈,用了一把鋸掉了柄的美濃雨傘,撐開來,倒掛著。請傘鋪少上一道桐油,光線透得出來。客廳大,用中傘。臥室,另一把美濃紙傘燈,極大的,小房間反過來用大傘,我,就睡在它下麵。

  媽媽來看,嚇了一跳,覺得太美了,又有些不放心。「傘,散,同音,不好吧?」

  「不,你看,傘字下面都是小人躲著,百子千孫的。再說,我一個人睡,跟誰去散呢?喂,媽媽,你要不要我百子千孫呢?」

  「亂講!亂講!出去不要亂講,什麼生小孩子什麼的——」

  我笑倒在媽媽的肩上。我嚇她:「萬一我有了小孩呢?」

  「神經病!」

  「萬一去了一趟歐洲回來有了個小孩呢?」我再整她。

  媽媽平靜的說:「我一樣歡迎你回來。」

  「好,你放心,不會有。」我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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