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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家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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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的燈打開了,我試試看走出去,我站在紅磚塊鋪的院子中間,面四周的牆、花壇、明明鹿港的風景。一叢叢蕨類草和一切的花果,散發著一種野趣的情調,而一切能爬牆的植物,貼著紅磚牆往上野野而自由的生長著。有花,又有花,垂到地面。我摸摸樹葉,發覺不是在一個夢裡,我活活的看見了臺北市中這神秘的一角,它竟然藏在一條巷子裡!就在父母家幾步路外的巷子裡。 「看這棵櫻花。」壽美說。 我抬起頭來,在那凸出的花壇裡,一棵落盡了葉子的櫻花,襯著臺北市灰暗的天空。它那麼高,那麼驕傲而自信的生長著,它,那棵櫻花樹,好似在對我說話,它說:「我是你的,我將是你的,如果你愛我。」 那一刻,當我看見了櫻花的一刻,我的心裡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和感動,我突然明白了上天冥冥的安排——在墾丁開始。 那個夜晚,當我終於和賴家的人,很自然又親密的坐下來喝茶時,我捧著杯子,怯怯的問:「你們真的決定不住這兒了?」 他們看上去傷感又歡欣。他們說,付了定金的那幢比較大,也有屋頂小樓和花園,他們決定了,很不舍,可是決定搬了。 「有沒有買主了?這一幢?」 「有,還是你間接的朋友呢,說是林雲大師的弟子,說你們見過面的。還有另外兩家人也來看過了,刊登賣屋的廣告是在《國語日報》上的——我們喜歡這份報。」 「那位我間接的朋友,付了定金沒有?」我說。「這兩天來付。」 「那我——那我——」我結結巴巴起來。 「三毛,我們絕對沒有賣你房子的意思,我們只是請你來看一看,因為要搬家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心很亂。一下子飛快的想了很多事情。 「可不可以給我四天的時間?可不可以向對方拖一拖?可不可以告訴我價格?可不可以——」我急著問,他們好似很不安,怕我錯會是向我賣房子似的。 那夜,告別了這家可愛可親的人,想到墾丁的偶遇,想到那和和樂樂的家庭氣氛,想到他們的教養和親切,想到這份「和氣」充滿的屋子,想到這就是接著了一份好風水,想到那棵櫻花樹……我突然想哭。吹著臺北市冷冷的夜風,我想,在這失去了丈夫的六年半裡,在這世界上,居然還出現了一樣我想要的東西,那麼我是活著的了。我還有愛——愛上了一幢小樓,這麼一見鍾情的愛上了它,心裡隱隱的知道,裡面沒有後悔。 回到「名人世界」,我碰到了教鋼琴的林老師,她熱烈的招呼我,我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恍恍惚惚的對她微笑又微笑。 都夜深了,進了溫馨的屋子,拿起電話來就往父母家裡撥。接電話的是爸爸。 「爸爸,我有事求你——」 「你一定要答應,我一生沒有求過你,爸爸,你一定要答應我,我——」我越說越大聲。 接電話的爸爸,突然聽見這種電話,大概快嚇死了。我猜,他一定以為我突然爆發出來要去結婚,不然什麼事情會用這種口氣呢? 「什麼事?妹妹?」媽媽立即搶過了電話。 「媽媽——我看到了一幢房子,我一定要它,媽媽,對不起,我要錢,我要錢……」 「你慢慢講啊——不要哭嘛——要不要我馬上過來?你不要哭呀——」 「一幢房子,有花的,我想要,媽媽,請你答應我——」 「看上了一幢房子?也不必急呀!明天你來了再講嘛,電話裡怎麼講呢?你這麼一哭怎麼睡覺呢?明天媽媽一定聽你的,慢慢講——」 「可是我的錢都在西班牙呀,媽媽,我要錢我要錢我現在就要錢——」 「要錢大家可以想辦法,你不要哭呀——」 「那你一時也沒有那麼一筆錢,我們怎麼辦嘛!?」 「你那麼堅持,明天爸爸媽媽同你一起去看,是不是依伶、依縵家的那幢呢?」 「是——我要。你們看不看我都要定了,可以先去貸款,再叫西班牙銀行匯過來,不然我——」 「不要急嘛!嚇死人了!你聽話,不要激動,洗一個熱水澡,快快去睡,明天——」 「什麼明天?媽媽,你親眼看到的,我什麼都沒有真心要過,現在我要了而我一時沒有你們一時也拿不出來那我急不急呢西班牙那邊是定期的還要等期滿,那我——」 「妹妹,你安靜、安靜,爸爸有存款,你不要急成這種樣子,安靜下來,去吃安眠藥。爸爸這點錢還有,答應你,不要心亂,去睡覺。不過爸爸還是要去看過。」爸爸在分機講話,我聽見了,大聲抽了一口氣,說了一個:「好」,又講:「對不起。」 「爸爸,你看那棵櫻花,你看。」 爸爸站在賴家的小樓門口,探頭向院子裡看了一看,和藹的說:「看見了!看見了!」 他哪裡看見什麼花呢,他看見的是女兒在戀愛的一顆心。 爸爸媽媽初見賴老師、壽美、依縵。而依伶,因為送包心菜去過,是認識的。爸爸媽媽喜歡上了這家人。其實,兩家人很像。 媽媽開始談起一同去代書那兒辦過戶的事情,賴家的人,給了我一幢他們也是心愛的房子,那種表情,謙卑得好似對不起我似的。他們一定要減價,說是房子給了我。他們心裡太快樂了。我們一定不肯他們減價,賴老師很堅持,不肯多講,定要減。 我在微雨中跟在爸爸媽媽的傘下一路走回家。我又講那棵花,爸爸說,他確定看見了。媽媽說:「那『名人世界』就要出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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