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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婚(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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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每一次的求婚,在長大了以後,跟眼淚總是分不開關係。那是在某一時刻中,總有一種微妙的東西觸動了心靈深處。無論是人向我求,我向人求,總是如此。荷西的面前,當然是哭過的,我很清楚自己,這種能哭,是一種親密關係,不然平平白白不會動不動就掉淚的。那次日本人不算,那是我歸還不出人家的情,急的。再說,也很小。 荷西和我的結婚十分自然,倒也沒有特別求什麼,他先去了沙漠,寫信給我,說:「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邊,只有跟你結婚,要不然我的心永遠不能減去這份痛楚的感覺。我們夏天結婚好麼?」 我看了十遍這封信,散了一個步,就回信給他說:「好。」 婚後的日子新天新地,我沒有想要留戀過去。有時候想到從前的日子,好似做夢一般,呆呆的。 我是一九七三年結的婚,荷西走在一九七九年。這孀居的九年中,有沒有人求過婚? 還是有的。 只是沒什麼好說的了,在那些人面前,我總是笑笑的。 去年,我的一個朋友來臺灣看我,我開著車子陪他去旅行。在溪頭往杉林溪去的那些大轉彎的山路上,不知怎麼突然講起荷西死去那幾日的過程,這我根本已經不講多年了。說著說著,突然發現聽的人在流淚。那一日我的朋友說:「不要上去了,我們回去。」回到溪頭的旅館,我的朋友悄悄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到了晚上我們去喝酒,在寂靜的餐館廳,我的朋友說:「很多年沒有流淚了,包括我父親的死。今天中午,不知怎麼搞的——」 我靜靜的看住他,想告訴他屬於他的心境變化,卻又沒有說出來。 一個中年人,會在另一個人面前真情流露,總是有些柔軟的東西,在心裡被碰觸到了,這是一個還算有血肉的人。 就在今年舊曆年前一天,一張整整齊齊的信紙被平放在飯桌上。字體印刷似的清楚。我的信,不知誰拆了。信中寫著:「回來以後聽你的話,沒有寫信。這三個月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可能的生活方式,屬於你我的。我沒有一切的物質條件可以給你享受,也不算是個有情趣的人,我能給你的只有平平實實的情感,還有我的書。夏天如果你肯來這兒——不然我去臺灣,我們再相處一段時間,然後結婚好嗎?現在我才發覺,在往杉林溪去的那條路上,當我不知不覺流下眼淚的那一刻,已經——」 他說的,我都知道,比他自己早了三個月。 爸爸在我看信時走過,說:「什麼人的信呀?」我朝他面前一遞,說:「一封求婚信。」 爸看也不要看,說:「哦!」就走開了。 吃年夜飯,全家人擠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十幾個人。我宣佈:「各位,今天有人來求婚。」 沒有人回答什麼,大人開始替自己的小孩分菜。夾著零零碎碎的對話。 「我說,今天有人來向我求婚。」 「拜託,把你面前那盤如意菜遞過來,小妹要吃。」大弟對我說。 我講第三遍:「注意,今天有人來信向我求婚。」 姐姐大聲在問弟妹:「那你明天就回嘉義娘家啊?」 「我——」我還沒說別的,媽媽看了我一眼,說:「你不要多講話,快吃飯。」 那封求婚信不知被誰拿去做了茶杯墊子,濕濕的化了一灘水在上面。 我看著眼前這一大群人,突然感到有一種被自己騙了的驚駭,我一直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以為,萬一我決定早走一步,他們會受不了。 「有人向——我——求——婚。」我堅持只講這句話。「那你就去嫁呀——咦,誰吃了我的春捲——」 「你們——」 「我們一樣。小明,吃一塊雞,天白,要黃豆湯還是雞湯?」 捧著一碗湯,覺得手好累好累。心情,是一隻鬼丟上來的灰披風,嘩一下罩住了大年夜中的我。 這時候,是哪一家的鞭炮,等不及那歡喜,在暮色還不太濃的氣氛裡,像做什麼大喜事似的轟轟烈烈的響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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