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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不是讀書天(3)


  她略棕色,黑髮捲曲著長到腰部,身材好,包在一件黑底黃花的連身裙裡,手上七個戒指是她特別的地方。眼窩深,下巴方,鼻子無肉,嘴唇薄……是個好看的女人。

  傑克有著一種不知不覺的自信,二十八九歲吧,活得自在怡然的。我猜他必然有著位好太太。

  那位新女同學,英文太爛,只能講單字,不能成句子。這使她非常緊張。愛琳馬上注意到她的心態,就沒有強迫她介紹自己。她只說了她的來處。

  第一堂課時,我移到這位新來的女同學身邊去,把書跟她合看,她的感激非常清楚的傳達到我心裡,雖然不必明說。下了第一堂課,我拉她去樓下書店買教材,她說不用了。我看著她,不知沒有書這課怎麼上下去呢。

  「我,來試試。」她說。

  我突然明白了,其實班上的同學都是存心來上課的,雖然我們很活潑。而這一位女人,完全不是來念書的,她只是來坐坐。她連書都不要,不是節省,是還在觀望。

  這位誰也懶得理的新同學跟我孤零零的坐著。她的不理人是一種身體語言的發散。說說話就要去弄一下肩上的長髮,對於本身的外貌有著一份不放心和戒備——她很注意自己——自卑。

  雖然她講話不會加助動詞,這無妨我們的溝通,可是當我知道她住在美國已經十一年了,而且嫁給一個美國人已經十六年了時,還是使我吃了一驚。

  「那你先生講你國家的話?」我問。

  「不,他只講英語。」

  說到她的丈夫,她不知不覺流露出一種自得。也許是很想在班上找個姊妹淘吧,她突然用高跟鞋輕輕踢了我一腳,那鞋子是半吊在腳上的,所謂風情。

  這在另一個女人如此,我一定能欣賞,可是同樣半脫著鞋的她,就不高尚。

  新同學說:「你,找個美國老頭子嫁了,做個美國人,不好?」

  我笑看著她不語。

  她又說:「嫁個白人,吃他一輩子,難道不要?」這幾句英文,她講得好傳神。

  聽見她講出這種話來,我的眼前突然看到了那長年的越南戰爭、饑餓、死亡,以及那一群群因此帶回了東南亞新娘的美國人。

  又上課了,阿雅拉一把將我拉過去,說:「那個女人你別理她——廉價。」

  「她有她的生長背景和苦難,你不要太嚴。」

  「我們猶太人難道不苦嗎?就沒有她那種下賤的樣子。」阿雅拉過份愛惡分明,性子其實是忠厚的,她假不來。

  這個班級,只有我跟這位新同學做了朋友,也看過來接她的好先生——年紀大了些,卻不失為一個溫文的人。我誇她的先生,她說:「沒有個性,不像個男人。」聽見她這麼衡量人,我默默然。

  沒上幾次課,這位同學消失了,也沒有人再問起過她。至於傑克,他開始烘蛋糕來班上加入我們的遊樂場教室,大家寶愛他。

  我終於看清楚了這可敬可愛的全班人,在相處了三個月之後。

  阿敏不再來上學了,雖然過去是伊朗老王旗下的軍官,很可能為生活所迫,聽說去做了倉庫的夜間管理員。

  南斯拉夫來的奧娃以前是個秘書,目前身分是難民。為著把她四年不見的母親接來美國相聚,她放棄了學業,去做了包裝死魚冷凍的工作。

  這兩個棄學的人,本身的遭遇和移民,和政治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在這種巨大的力量下,人,看上去變成如此的渺小而無力。看見他們的消失,我心裡怕得不得了。「不要怕,你看我們以色列人,是什麼都不怕的。」阿雅拉說。

  我注視著那三五個日本女同學,她們那麼有守有分有禮又有自信。內心不由得對這個國家產生再一度的敬——雖然他們過去對中國的確有著錯失,卻不能因此把這種事混到教室的個人情感上來。

  日本女同學的丈夫們全是日本大公司——他們叫做「會社」派駐美國的代表。她們生活安穩,經濟情況好,那份氣勢也就安然自在。我們之間很友愛的。

  瑞恰也是個猶太人,她的黑短髮,慢跑裝,球鞋,不多說話,都在表現出她內在世界的平衡和穩當。那份永遠只穿兩套替換衣服的她,說明了對於本身價值的肯定。她的冷靜中自有溫柔,是腦科開刀房的護士。

  阿雅拉同是猶太人,卻是個調色盤。從她每次更新的衣服到她的現實生活,都是一塊滾動的石頭。在她的人格裡,交雜著易感、熱忱、銳利、坦白、突破以及一份對待活著這件事情強烈的愛悅。越跟她相處、越是感到這人的深不可測和可貴,她太特殊了。卻是個畫家。

  伊朗女同學仍是兩個。一個建築師的太太,上課也不放棄她那「孔雀王朝」的古國大氣,她披金戴鑽,衣飾華麗,整個人給人的聯想是一匹閃著沉光的黑緞繡著金線大花。真正高貴的本質,使她優美,我們很喜歡她。

  講起她的祖國,她總是眼淚打轉。忍著。

  另一位伊朗同學完全相反,她脂粉不施,頭髮用橡皮筋草草一紮,丈夫還留在伊朗,他帶著孩子住在美國。說起傷心事來三分鐘內可以趴在桌上大哭,三分鐘後又去作業邊邊上用鉛筆畫圖去了。畫的好似一種波斯畫上的男女,「夜鶯的花園」那種童話故事裡的神秘。雖然遭遇堪憐,卻因為本性的快樂,並沒有悲傷得變了人。

  古托是唯一南美洲來的,深黑的大眼睛裡飽藏寂寞,不過二十多歲,背井離鄉的滋味正開始品嘗。好在拿到語文證書可以回去參加嘉年華會了。他是我們班的寵兒,不跟他爭的。

  月鳳是個臺北人,別跟她談歷史文學,跟她講股票她最有這種專業知識。那分聰明和勤勞,加上瘦瘦而細緻的臉孔,使人不得不聯想到張愛玲筆下那某些個精明能幹又偏偏很講理的女子。月鳳最現實,卻又現實得令人讚歎。她是有家的,據說家事也是一把抓,精采。

  日本同學細川,閱讀方面浩如煙海,要講任何世界性的常識,只有她。有一次跟她講到日本的俳句,不能用英文,我中文,她日文,筆談三天三夜不會談得完。在衣著和表情上,她不那麼絕對日本風味,她是國際的。在生活品味上,她有著那麼一絲「雅痞」的從容和講究,又是個深具幽默感的人。不但如此,金錢上亦是慷慷慨慨的一個君子。我從來沒有在日本人之間看過這麼出眾的女子。一般日本人,是統一化的產品,她不是。

  班上總共十幾個同學,偏偏存在著三分之一的人,絕對沒法形容。他們五官普通、衣著普通、思想普通,表現普通,使人共處了快三個月,還叫不全他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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