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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不是讀書天(4)


  這是一種最適合做間諜的人們。怎麼看他們的樣子,就怎麼忘記。他們最大的優點,就在那驚人的堅持普通裡。「我覺得我們這班太精采了。」我靠在門邊跟老師愛琳說話。

  「的確很棒。」愛琳說:「可是,你是那個團結全班感情的力量,要加上——你,班裡面才叫好了。」

  我笑著看她,說:「不是,是你在我們裡面才叫好了。」

  「現在可以走了吧?」我問愛琳。

  「我又沒有留你。」愛琳說:「你現在一個人去哪裡?」我搖搖車鑰匙,說:「進城——Pike Place Market去玩。」那裡數百家小店,夠瘋了。

  「祝你快樂!」愛琳收拾雜物一同下樓。

  我跑得好快,跑到老遠才回頭,高叫:「愛琳,我也祝你快樂!快樂!」

  說起快樂,在春季班還沒註冊以前,阿雅拉找我,說:「有一門課叫做——快樂畫廊。我們三個,瑞恰、你、我,下學季一起去修,好不好?」

  我很驚訝居然存在這種保證學生心情的科目,跑到註冊組去查課目表,這才發現阿雅拉看英文字是有邊讀邊,沒邊念中間的。

  那門課叫做「畫廊遊覽」。遊覽是我給想的中文,原意是由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並不停留太久。英文用了HOP-PING這個字。阿雅拉把它看成HAPPY,真是充滿想像力。

  想像中全班十幾個人由老師帶了一家一家看畫廊,看完再同去吃一家情調午餐才散課,那必然非常快樂才是。於是我們三個就去注了冊,上了課。那不是國際學生班。起初,我忍住那份疏遠而客氣的人際關係,五堂課以後,不去了。反正不去了。

  那一班,不是真誠的班。藝術罩頂,也沒有用。假的。「噢,做人真自由。」蹺課以後,我滿意的歎了口氣。阿雅拉和瑞恰也不喜歡那堂課的一切,可是她們說,付了學費就得忍下來。我們彼此笑駡:「沒品味的、沒品味的。」也不知到底是放棄了叫做沒品味,還是堅持下去叫做沒品味。

  說到堅持下去,除了我們這種不拿學分的同學之外,其他中國學生大半隻二十多歲,他們或由臺灣去、或由中國大陸去,都念得相當認真。表現第一流。

  這種社區大學容不下雄心大志的中國青年,上個一兩年,就轉到那種名校去了。他們念書為的是更好的前途,跟我的沒有目的很不相同。

  在這七八個中國同學裡,沒有懦弱的人。一群大孩子,精采絕倫的活著,那成績好不必說,精神上也是開開朗朗、大大方方的。

  就這樣,北京來的周霽,成了我心摯愛的朋友。我老是那麼單字喊他——「霽——呀——」遠遠聽起來,就好似在叫——「弟——呀——」

  弟的老師私底下跟我喝過一次咖啡,她說:「你們中國學生,特別特別優秀,無論那一邊來的,都好得不得了。這個周霽絕不是個普通人,不信你試試他。」

  我不必試他,我知道。

  春天來了,午後沒課的時候,霽的腳踏車被我塞進汽車後座,他和我這一去就去了湖邊。兩個人,在那波光閃閃的水影深處,靜下心來,誠誠懇懇的談論我們共同的民族。

  在美國,我哭過一次,那事無關風月,在霽的面前,我濕濕的眼睛,是那份說不清楚的對於中華民族愛成心疼的刻骨。

  跟霽交往之後,汽車的後座墊子永遠沒有了靠墊。我把靠背平放,成了小貨車,擺的是霽隨時上車的附屬品——他的單車。

  春天來了,沒有人在讀書。

  我們忽而趕場大減價,忽而趕場好電影,忽而碰到那東南亞來的女人跟著另一個美國老頭在賣名貴化妝品——不是她的先生。我們匆匆做功課、快快買瓶飲料、悠悠然躺在草上曬太陽。

  愛琳說,這才叫做生活嘛!熱門音樂大集會,愛琳買好票,興奮的倒數日子——再三天后的晚上,我要去聽我的兒子打鼓——他是一個音樂家,住在好萊塢。

  我的日子不再只是下課捏雪人,我的日子也不只是下課泡咖啡館、圖書館,我脫離了那一幢幢方盒子,把自己,交給了森林、湖泊、小攤子和碼頭。

  那種四季分明的風啊,這一回,是春天的。

  在咖啡館裡,我再度看見了那位「紙人老師」。他的每一個口袋裡都有紙片,見了人就會拿出來同讀。那種折好的東西,是他豐富知識的來源,他的行蹤不出西雅圖。「你還想砍樹嗎?」他笑問著我。

  「現在不想了。」我笑說:「倒是湖邊那些水鴨子,得當心我們中國人,尤其是北京來的。」

  紙人老師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弄得安靜的咖啡館充滿了假日的氣息。

  「北京烤鴨?」他說。

  「怎麼樣?我們去中國城吃?」我把桌子一拍。「你不回家嗎?」他說。

  「你、我什麼家?都沒家人的嘛!」

  於是,紙人也大步走了。在那一次的相聚裡,我們不知為什麼那麼喜歡笑,笑得瘋子一般都沒覺得不好意思。噯,都中年了。咦——都中年了嗎?

  回到住的地方,做好功課,活動一下僵硬的肩膀,我鋪開信紙,照例寫家書。

  寫下:「爸爸、媽媽」這四個字之後,對著信紙發呆,窗外的什麼花香,充滿了整個寂靜的夜。一彎新月,在枝丫裡掛著。

  我推開筆,口中念念有詞,手指按了好多個數目——電話接通了。

  媽媽——我高喊著。

  臺灣的媽媽喜出望外,連問了好多次——好不好?好不好?

  「就是太好了呀!忍不住打電話來跟你講,可以比信快一點。」我快速的說:

  「春天來了你都不知道是什麼樣子都是花海哦也不冷了我來不及的在享受什麼時候回來還不知道對呀我是在上課呀也有用功呀不過還來得及做別的事情呀我很好的好得不得了都穿涼鞋了不會凍到別擔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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