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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從哪裡來(3)


  我看看四周,同學們聚精會神的。

  「我去超級市場——沒有人跟我講話。我去服裝店——沒有人跟我講話。我去公寓裡公共的洗衣烘衣房——有人,可是沒有人跟我講話。我去郵局寄信,我想跟賣郵票的人講話,他朝我身後看,叫——下一位。我沒有人講話,回到公寓裡,打開電視機,那個『朝代』裡的瓊考琳絲突然出現,向我尖叫——你給我閉嘴!」

  同學們開始說了:「真的,美國人大半都不愛講話,在我們的國家呀——」

  老師拍拍手,喊:「好——給她講下去呀!」

  我說:「於是我想,要找朋友還是要去某些團體,例如說教堂呀什麼的。可是華盛頓州太美了,大自然就是神的殿堂,我去一幢建築物裡面做什麼。於是我又想——那我可以去學校呀!那時候,我東挑西選,就來到了各位以及我的這座社區學院。」

  一個同學問我:「那你來西雅圖幾天了?」

  我說:「九天。」

  蝴蝶結慢慢說:「才九天英文就那麼會說了!不得了。」

  這時候,大家聽得入港,誰插嘴就去噓誰。我只得講了些含糊的身世等等。

  「你什麼職業?」

  「無業。」

  「你什麼情況?」

  「我什麼情況?」

  「你的情況呀!」

  「我的經濟情況?」

  「不是啦!」

  「我的健康情況?」

  「不是、不是、你的情——況?」

  「哦——我的情況。我結過婚,先生過世了。」還不等別人禮貌上那句:「我很遺憾。」講出來,我大喊一聲:「好——現在大家都認識我了嗎?」

  老師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說:「各位同學看到了,我們得到了多麼有趣的一位新同學。」她吸一口氣,說:「好——我們現在把書翻開來,今天要講——虛擬式。」

  這時候那個臺北人月鳳一打桌子,叫道:「愛琳、愛琳,Echo是個作家,她在我們的地方出了好多書——」。老師不翻書了,說:「真的嗎?」

  「真的、真的。」月鳳喊。

  我說:「我不過是寫字,不是她口中那樣的。」這時候,那個坐在對面極美的日本女同窗向我用手一指,說:「對啦——我在《讀者文摘》上看過你抱著一隻羊的照片。老天爺,就是你,你換了衣服。」

  老師忘掉了她的「虛擬式」問說:「你為什麼抱羊?在什麼地方抱羊?」

  我答:「有一次,還打了一隻羊的耳光呢。」

  教室裡突然出現一片羊聲,大家開始說羊。說到後來起了爭論,是澳洲的羊好,還是紐西蘭的羊毛多。老師說:「好——現在休息十分鐘再上課。」

  這一休息,我一推椅子,向月鳳使了一個眼色,她立刻會意,兩個人一同跑到走廊上去。我拉了她一把,說:「我們去樓下買書。快,只有十分鐘。」

  那下一小時,並沒有上課,包括老師在內都不肯進入文法。就聽見:「那你的國家是比美國熱情羅?」

  「那你沒有永久居留怎麼躲?」

  「那你原來還是頓頓吃日本菜呀?」

  「那你一回去不是就要被殺掉了嗎?」

  「那你先生在瑞士,你留在這裡做什麼?」

  「那你靠什麼過日子?」

  「那你現在為什麼不轉美術課?」

  「那跟你同居的美國朋友講不講什麼時候跟你結婚?」

  「那這樣子怎麼成?」

  「那不如算了!」

  「那——」

  下課時間到了,大家劈哩啪啦推椅子,還在說個沒完。下樓梯時又喊又叫又揮手:「後天見!後天見!」

  我站在走廊上決不定回不回公寓。這時,老師愛琳走過我,她說:「你剛才說不會發音我的姓,那沒關係。我除了丈夫的姓之外,還有一個本姓,叫做VELA。這是西班牙文。」我笑看著她,用英文說:「帆。帆船。」

  「好——對了,我是一面帆。」她說:「親愛的,因為你的到來,為我們的班上,吹來了貿易風。」

  我說:「好——那麼我們一起乘風破浪的來航它一場冬季班吧!」

  回到寂靜的公寓,我攤開信紙,對父母寫家書。寫著寫著,發覺信上居然出現了這樣的句子:「我發現,在國際同學的班級裡,同舟共濟的心情彼此呼應,我們是一群滿懷寂寞的類形——在這星條旗下。我自信,這將會是一場好玩的學校生活。至於讀英文嘛,那又不是我的唯一目標,課程簡單,可以應付有餘。我的老師,是一個充滿愛心又有幽默感的女士,在她給我的第一印象裡,我確信她不會體罰我。這一點,對於我的安全感,有著極大的安撫作用。」

  想了一會,提筆再寫:「我的計畫可能會有改變。念完冬季班,那個春天來臨的時候,我想留下來,跟著老師進入校園的春花。你們放心,我從今日開始,是一個極快樂的美國居民。最重要的是;老師說——不必考試,只需遊戲讀書。競爭一不存在,我的心,充滿了對於生命的感激和喜悅。注意,我夏天才回來啦!」

  又寫了一段:「這裡的生活簡單,開銷比臺北那種人情來往省了太多。一季的學費,比不上臺北任何英文補習班。經濟實惠,錢一下多出來了。勿念。」

  我去郵局寄信,那位扶拐杖賣郵票的先生,突然說:「出了一套新郵票,都是花的。我給你小額的,貼滿芳香,寄去你的國家好嗎?」

  這是一個美國人在西雅圖的衛星小城,第一次主動的對我講了一串話。我投郵,出了郵局,看見飄動的星條旗,竟然感到,那些星星,即使在白天,怎麼那麼順眼又明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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