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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西沙(3)


  說著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將徐先生的相拿起來親了一下。這種小地方她是十分獨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麗。

  「客人的花已經來了,我還是走了吧!」我急著要走。「送花給我的人沒有請他呢!再說我們十點半才吃晚飯,也不急的。」

  她終於將我送進了小城內的旅社,匆匆忙忙丟下一句話:「明早九點鐘來接你,晚安了!」

  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先說自己要絕對的寧靜,卻一下子請了十二個朋友吃飯。事實上她要靜,她要鬧,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裡。極能幹的人,看上去卻是不露痕跡,天真爛漫不解世事一般。

  九時以後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連個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無睡意,心煩意亂。這時一輛計程車經過,我招停了一司機,情不自禁的說了那個海邊社區的地名。

  三毛的門燈在樹下發著柔和的光芒,門口一字排開了七輛汽車,高牆內飄著浪漫而悽愴的歌,裡面卻是笑語喧嘩,燈火通明。我繞著這條街上下的走了幾圈,她的家只看得見高高的窗子,裡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無論如何看不清的。

  偷窺他人是十分無聊而低下的行為,我當然明白。我一個人走到海邊去,一直想不通,如果三毛所請的是六對夫婦,那麼最多是六輛車子停在門口,為什麼會有七輛車,那麼她必是另請了單身的朋友。那輛大灰藍色轎車又是誰的?我被這一切弄得非常苦惱。

  牆內又傳來了快速的擊掌聲,配合著熱情的西班牙音樂,他們必是在那棵樹下跳舞作樂。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灘,心裡是那麼悲傷,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好像有聲音在對我說:「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來批判她的作為吧!」

  在三毛家的斜對面一條狹巷,巷子邊也是一棵相思樹,我呆站在樹下直到深夜兩點多,才看見客人紛紛的出來了。

  三毛,她穿著一件深黑高腰的連身長衣,裙擺和袖口滾著極寬的大紅大綠的滾邊,胸前一片錦繡五彩花線,長髮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腳下一雙軟皮靴,雙頰紅撲撲的,黑眼睛裡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沒有國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們一個一個的擁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對她是那麼的友愛親密。那一霎間,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還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麼中國人外國人的。

  只因我還是太緊張,到底有沒有單身的男士在裡面都沒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終人散,夜闌人靜了。這時三毛並沒有關門,她筆直和朝我隱著的樹下走過來,我幾乎驚窘得不能動彈。

  「你也看夠了吧?」她向我大叫起來。

  她似在傷心,很傷心,又似在發怒,車房內嘩一下倒出了車子,對我累累的一點頭:「上車吧!如果不送你,你總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開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話也不說,嘴唇緊緊的抿著,車子開得兇猛瘋狂。過了一個狹橋,對方來車用了長距燈,三毛用手一擋眼睛,一串淚珠嘩嘩的墜了下來,掉在她那件錦繡密織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聽見三毛的聲音在樓下與人說話,然後她踏著木樓梯跑上來敲我的門。「西沙!」

  我趕快跑去拉門,門外的她穿著一件大紅V字領毛衣,淨白的翻領襯衫,下面一條藍布褲,一雙粗牛皮靴子。「早!」她對我燦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時以前三毛在濃濃的夜色裡落淚,眼前的她卻無論如何跟夜間的那個女人沒法聯想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辮子。

  又是一個全新的,沒有滄桑,沒有年紀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學西班牙人的禮貌,吻她的臉頰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訝異的瞪著我,我知道自己又將事情弄糟了。

  她歎了一口氣,拉出一個字條來,說:「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與我一同去辦事,也算我陪你,行不行?」我垂頭喪氣的跟著她走出了旅館。她帶我去街上吃早飯。

  「你要嘛就振作些,這個沮喪樣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麵包叱駡我起來,她哪裡知道,我下來本是想使她高興,可是我的心裡是那麼的沉重,這已積了數月的苦痛,她能瞭解多少?還是她根本就不想關心我的渴望。

  「先去補輪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後,輪胎吃了釘子,三更半夜的蹲在路邊換。」

  我聽了趕快道歉,她說:「小事!」

  我們開去了加油站的車庫,三毛打開後車箱,用力拖出了輪胎,放在地上滾到一個穿灰色制服的人那兒去。他們站在那兒談論了一會兒,三毛又向我走來,說:「他原說要明天下午才補好,可是我請他現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請等一下好不?」

  說完她又走了回去,幫忙將車胎抬到一個木臺上去,用一根鐵把將內胎挖出來,這時那個穿制服的人來了,她便放了手。

  車庫不斷的有人進出,三毛總是馬上迎了過去,拿了別人手中的單子,跳進一大堆輪胎內去翻,找到了補好的胎,滾出來交給別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在收錢,找錢。

  她又收了幾個人要補的輪胎,用一半紙片放在口中濕一下,帖在胎上,另一半大概是收據,交給別人拿走。

  這麼忙了二十分鐘不到,她的車胎已經補好了。「你常來這裡?」我問她。因為她做起事來熟門熟路的,又有法子合理的搶先。

  「沒有,三年沒爆過胎了,再說,以前是荷西的事情。」她淡淡的說。真是一個好能幹的人。

  她向車庫內的人笑笑招招手,慢慢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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