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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西沙(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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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遞過一杯茶,緩緩的說著。她的坦白令人無法接話,居然自己承認想賺我這筆送她的旅費。 「你的好意當然是心領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說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頓自己都沒時間呢!」說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對她的邀請當作一件好普通的事情在分析。「下面的房子賣了?」我問她。 「壯士斷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開玩笑似的講著,可是她的創傷並沒有平復,表情突然有些緊張、無奈而辛酸,只這麼一刹那,便也隱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著三毛,她的頭髮又長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發根有些花白,不細看很難察覺。人比夏天時豐潤了些,神情開朗多了,不再那麼沉靜。只有她的眼睛,一樣飄在什麼遙遠的地方出神,沒有一絲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產生錯覺,以為這個人單純得沒有故事。 我站起來走到窗前去,明知這次的來,對於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騷擾,亦是自不量力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歷劫又歷劫,曾經滄海的女人,對於幸福的詮釋必然已是不同。那麼我又來此地做什麼? 三毛此時也跟了過來,指指窗下對我說:「你看我的田。」 這時我方發覺窗下還有一層,我們進門的地方原來是在樓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下面一道純白的矮牆圍著一畦方土,牆邊一個玻璃小花房又是一個夢境。 這個人是誰,她背井離鄉,完完全全沒有親人的住了下來,不依靠任何人,卻買下了這一幢朴樸素素的小樓,穩紮穩打的做法令任何一個男人自歎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她了——她有一間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問。 我們開了院中的小門,一條石階通向樓下,海風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龍頭那邊去拖皮帶管,嘩嘩的往她只長了一些菜苗的田裡灑起水來。 「樓下還有兩間,門沒鎖,你自己去看。」她喊著。 以三毛一個人來說,這幢房子只襯出了她更深的孤單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總覺得她將自己鎖進了一座古堡,更是與世隔絕了。 「生活容易嗎?」我問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才輕描淡寫的講:「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最富的人,我過得相當的好。」 海風太大,她避到花房裡去給幾棵瘦得可憐的四季豆灑水。 「你知道——」她說,又頓了頓:「生命中該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樓,足夠的空間,可以摸觸的泥土,寧靜的生活,滿牆的書籍,不差的健康,這已是很大的恩賜,不敢再要什麼了,還敢再求什麼嗎?已是太多了。」 她不斷的告訴我她有多麼幸運和滿足,我看著暮色中那張仍然年輕的臉,心底湧出來的卻是一陣又一陣說不出的寂寞和哀憐。 「對了!還要給自己買一雙輪子的溜冰鞋,從車房溜到院子,從院子溜到車房,才好玩呢,小時候呀!最會溜冰的。」 三毛是個倔強的人,她不肯別人憐憫她,更絕對不許自憐,氣氛才一沉落下來,她自己就先改了話題。 「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給屋頂鋪柏油羅!」她說。「你自己做?」我訝異的說。 「電燈也是自己接的,搬家過來時改了一些線路。」「涼棚也是自己釘的。外面高牆請師傅來做,我當小工拌水泥,運沙,搬磚,九月到現在做了二十二個小工程呢!厲不厲害?」 說著說著,三毛的神采飛揚了起來,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驕傲又愉快。 她攤開那雙粗糙的小手來看了看,對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純。 我問她:「難怪你沒有時間寫文章了?」 她歎了口氣,指指自己的太陽穴,笑說:「這裡面天天在寫,要是有一種儀器可以探得出,記錄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東西,你會發覺裡面的靈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達不夠——」 「有一天我想寫幻想小說呢——鬼的,靈魂的,可惜來不及!真實的還沒完呢!」 說起寫作,三毛不喜歡一本正經地講道理,可是不能否認的是,寫作於她仍是丟不掉,光是這麼亂講,便看見她真正的幸福起來了。 回到樓上客廳裡,三毛又給我加了咖啡,突然問了一句:「你今晚住那兒?」 我呐呐的說,什麼地方都可以住,我是專程來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來看我,自然是感謝的,可是我沒有邀請你,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的開口了。 我本想說,這幢房子樓上樓下並沒有內樓梯,是完會隔開的,如果三毛能夠給我借住幾天樓下,我將十分感激的,因我在這個島上不認識其他的人。 我不敢開口,三毛一直靜靜的凝望著我,她讀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這裡面並不歡迎外人呢?」 「過去半年來,這個家裡訪客沒有斷過,他們大半是通知我什麼時候來,很少有人問一聲是不是三毛也歡喜接納他們。當然,我講的不是中國人,大半是我的外國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夠的,問題是這一陣來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說還在修房子——。」 我以為,三毛是喜歡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卻將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負擔。 「問題是迦納利群島在歐洲太有名了,誰來打個轉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風不改,便永遠沒有安寧日子。不能接待你,請你瞭解,原諒。下次如果我主動請你來做客,那麼對你的招待便是絕對不同了。」 她說得坦白,卻也不失真誠,沒有讓人過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遠處的大城已沿著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鎊燈火。三毛站起來開了燈。 「今天晚上家裡請客,一共有十二個人,如果你願意,留下來吃飯好嗎?」 我有些意外,因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樣子,廚房光潔如新,好似不動煙火似的。 「全部自助餐,已經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說西班牙話對你不方便。這種事一年也不會有一次,多一個人少一個人對我是一樣的。」 我站起來急著要走,三毛也不強留,她說:「小城裡有一家清潔的旅館,我陪你去看看怎樣?」 我神情沮喪的點點頭,內心十分茫然。 這時有人按門鈴,花店送來了特大號的花籃,深紅色的玫瑰花擋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馬上將書桌一角的花移開了,大花籃放在兩張照片邊,荷西的一張之外又多了另一幀別人的,我湊過去看,她在理花,說:「是徐訏先生,我的乾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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