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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話西沙(4)


  經過交通警察的時候,三毛停下車來在十字路口跟員警聊了幾句,四周的車水馬龍都因而停頓了,也沒人按喇叭罵她,我倒驚出一身汗來。

  車子停在超級市場市口,她一路走進去便是在打招呼,算帳機前的女孩子好似個個都是她的朋友。

  到了賣香檳的攤位,一個漂亮女孩叫了一聲:「Echo!」她停了一下,叫那個女孩子倒了半杯香檳給我試,自己卻是不喝。

  然後三毛一路吃過去,耶誕節快到了,很大的超級市場裡都是女孩在請人嘗試產品,她一樣一樣吃,跟人說說笑笑,推車內丟了一些罐頭食品和蘇打餅乾,不是家庭主婦的樣子。

  便這麼風也似的走出了菜場,她已經走了,又一個女孩子追出來,手裡舉了一瓶香檳,三毛接了過來,說:「謝謝!」那個女孩喊了一聲:「耶誕快樂!」上來親吻三毛,她也回說了一句:「你也快樂!」一霎間,我發覺她眼睛一紅,那個女孩也是眼圈一濕,兩人只是對望著笑,什麼也不說。

  「車子難停,我們走路去郵局吧!」她對我說。

  這個小城並不太小,路上擠滿了人,就看見三毛五步一停,三步一招手,家家商店她都在點頭,不然便是人家攔住她在親她。一個人,可以這麼受歡迎,絕對不是偶然的。

  那個小小的郵局我是去過的,第一次來這個島上找三毛時便是找到郵局信箱去了。

  櫃檯邊等了十多個人,想來是耶誕節近了,郵局也忙碌不堪。三毛輕輕的走去,打開郵箱,裡面滿滿的塞緊了她的郵件,她拿了一滿懷,輕輕關上郵箱想悄悄走掉,那個櫃檯上的職員就大喊起來了:「Echo!Echo!等一下!」

  她背著人停了步,將手中的郵件托給我。歎了口氣,這邊櫃檯小門裡,推出一個超級市場似的手推車,大半車郵件嘩一下交給了她。

  車裡面,包裹、書籍、報紙、雜誌,還有一個風箏似的平紙板斜斜的插著,亂七八糟一大堆。

  「請你管一下,我去開車來。」她對我說,自己轉身跑掉了。

  我幫她把郵件都丟到汽車車內去,她推還了空車,又替寄掛號信的一個老女人匆匆填了表格塞在她手裡,這才跑了出來。

  三毛掏出手中的單子來看了一下,自言自語:「每天早晨打仗似的,現在要去銀行。」

  她去銀行,櫃檯裡一個很英俊的男士居然繞了出來,又是握住她的雙手親吻她。她介紹了我,別人臉上一陣驚喜,只聽見她輕輕的在說:「不是的,不是的!」

  她還在跟這人講話,那邊付款的大玻璃後面便是在叫她了:「Echo!來!」

  她笑著跑過去,遞上支票,手裡換來了一把大鈔。

  一個早晨,便是跟著三毛在鎮上轉,五金行、地政登記處、市政府、公證人、法院,就有那麼多的事情給她快速的打發掉了。

  這個三毛在此不是背井離鄉。這兒有那麼多人在愛她,好似天下人的心都給她賺來了,她用的是什麼方法?最後三毛跑進了醫院,說是去打針,一下子又跑出來了。坐進車子裡,她歎了口氣。

  「事情辦完了?」我問她。

  「車廂裡那些郵件——」三毛苦笑了一下,下巴擱在駕駛盤上望著前方發呆。

  「其實,臺灣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時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相同的生命了,那些信,總是不很明白我。」她搖搖頭,像要摔掉什麼東西,一踏油門車子滑了出去。

  我看看表,已是快近一點鐘了,車子緩緩的出城鎮往山路開去。

  「去鄉下拿些東西,很快的,然後就去吃中飯了。」她說。「你上次的文章裡,講我們的島又幹又荒涼,這只是部分的事實,今天請你看看島的中北部,就知道是什麼樣的綠了。」

  車子開了二十多分鐘山路,氣候乍然涼了起來,大片平原綠野突然呈現在眼前,無數幢白色的四方磚房散落在田地上,野花萬紫千紅撒滿了路邊的小徑,而我們居然是在冬天。

  她左轉右轉的深入了山谷,在一幢白磚房前停了車,下來便是大喊:「拉蒙!拉蒙!」

  那不是她文中打獵的朋友拉蒙的家吧?

  喊了一會見沒有答應她,三毛摸摸牆角,掏出了一把藏著的鑰匙,開了人家的門,跑出跑進的搬了幾根光潔的木條,又抱了一面割好的沒有邊的鏡子。

  「這是樓下浴室的,明天自己裝上去。」

  她小心的鎖上了門,又跨到人家菜園裡去挖了兩棵生菜。「等等,還要一桶幹牛糞。」

  她繞到屋子後面去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右肩上掮了一個圓桶,我快步上去幫她,她閃了一下,急著說:「你不習慣的,快放手。」

  「好了!」她將桶擠進郵件裡去。

  我問她要牛糞做什麼,她說:「這是最好的肥田粉,幹的才好,拌得平均又沒有氣味。」

  在回程的狹路上,對面來了一輛車,她在車窗內跟人講話,一吐氣都凍成白霧了。

  那邊車內的人遞出來一件厚毛衣,白色的,她笑著接了,這才分手。

  「去吃飯吧!鄉村小店。」她還把我往山區裡帶。

  那個小飯館她也是認識的,進門穿上了那件男人的厚毛衣,對老闆笑說了幾句話,又問我;「天冷,分喝一瓶淡酒好嗎?」

  我是不勝酒力的人,三毛要了好多份小盤的菜,吃吃喝喝,一瓶葡萄酒便不見了,她卻沒當一回事的,臉都不紅一下。

  付帳的時候我搶著要付,三毛只對老闆搖搖頭,人家便死也不肯對我講是多少,只是指著三毛好老實的笑著。「在我的地方,怎麼有你付帳的餘地呢!」三毛伸手到櫃檯裡去放下一張大票,也不等我,跟人家謝了一聲便出來了。我一再的謝三毛,她好性子的說:「別計較啦!你老遠的來一趟——」

  我又跟三毛提出以前信中的事情,希望能請她去一趟英國。

  「我不去,謝謝你!」她淡淡的說。

  我見她不肯去,便說以後由我常來看她也好。

  三毛笑笑,看了看表,說:「到下午七點鐘我都有空,晚上便失陪了。」

  我廢然的打住了話題,低低的問她:「你做什麼去,我不能參加嗎?」

  「不能!」她又淡淡的話。

  「現在我請你去島上的中北部,深山裡一個老村落,下面大半牧場,全是綠的,好多羊,也有蘋果園,好嗎?」我問她有多遠,她說來回八十多公里。

  天開始下著濛濛的細雨,她放了一卷錄音帶,一首中文歌極慢極慢的在一片又一片寂寂的迷蒙綠野裡飄了出來。

  「時光無情,來去匆匆,往事如夢,飄動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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