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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花落知多少(3)


  我聽了笑笑便上車了,眼睛越騎越濕,明明上一秒還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著夫妻,怎麼一分手竟是魂牽夢縈起來。

  家居的日子沒有敢浪費,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緊了些。有時候中午才到碼頭,荷西跟幾個朋友站著就在等我去。「Echo,銀行裡還有多少錢?」荷西當著人便喊出來。「兩萬,怎麼?」

  「去拿來,有急用,拿一萬二出來!」

  當著朋友面前,絕對不給荷西難堪。掉頭便去提錢,他說的數目一個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給尚是濕濕的他,他一轉手遞給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悶了一場,有時次數多了,也是會委屈掉眼淚的。哪裡知道那是荷西在人間放的利息,才不過多久,朋友們便傾淚回報在我的身上了呢?

  結婚紀念的那一天,荷西沒有按時回家,我擔心了,車子給他開了去,我借了腳踏車要去找人,才下樓呢,他回來了,臉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給他開飯——我們一日只吃一頓的正餐。坐下來向他舉舉杯,驚見桌上一個紅絨盒子,打開一看,裡面一隻羅馬字的老式女用手錶。

  「你先別生氣問價錢,是加班來的外快——」他喊了起來。

  我微微的笑了,沒有氣,痛惜他神經病,買個表還多下幾小時的水。那麼借朋友的錢又怎麼不知去討呢?結婚六年之後,終於有了一隻手錶。

  「以後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讓它來替你數。」荷西走過來雙手在我身後環住。

  又是這樣不祥的句子,教人心驚。

  那一個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聲裡,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時的他,十七歲時那個大樹下癡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後在我枕畔共著呼吸的親人。

  我一時裡發了瘋,推醒了他,輕輕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說:「荷西,我愛你!」

  「你說什麼?」他全然的駭醒了,坐了起來。

  「我說,我愛你!」黑暗中為什麼又是有些嗚咽。「等你這句話等了那麼多年,你終是說了!」

  「今夜告訴你了,是愛你的,愛你勝於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邊不等我講下去,孩子似的撲上來纏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為著這幾句對話,在深夜裡淚濕滿頰。醒來荷西已經不見了,沒有見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廚房看,洗淨的牛奶杯裡居然插著一朵清晨的鮮花。

  我癡坐到快正午。這樣的夜半私語,海枯石爛,為什麼一日氾濫一日。是我們的緣數要到了嗎?不會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懼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點心,兩人見了面竟是赧然。就連對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丟來丟去的鬧著。

  一日我見陽光正好,不等荷西回來,獨自洗了四床被單。搬家從來不肯帶洗衣機,去外面洗又多一層往返和花費,不如自己動手搓洗來得方便。

  天臺上晾好了床單還在放夾子的時候心又悶起來了,接著熟悉的絞痛又來。我丟下了水桶便往樓下走,進門覺著左手臂麻麻的感覺,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動也不敢動。

  荷西沒見我去送點心,中午穿著潛水衣便開車回來了。「沒什麼,洗被單累出來了。」我懨懨的說。

  「誰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邊跪著。「沒有病,何必急呢!醫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嗎。來,坐過來……」

  他濕濕的就在我身邊一靠,若有所思的樣子。

  「荷西——」我說:「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應我再娶,溫柔些的女孩子好,聽見沒有——」

  「你神經!講這些做什麼——」

  「不神經,先跟你講清楚,不再婚,我是靈魂永遠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講話。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燒掉,然後上船去飄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見他快步走出去,頭低低的,大門輕輕扣上了。

  一直以為是我,一直預感的是自己,對著一分一秒都是恐懼,都是不舍,都是牽掛。而那個噩夢,一日密似一日的糾纏著上來。

  平凡的夫婦和我們,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個的日子,將是什麼樣的歲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瘋掉的。

  一點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著。

  有時候我在陽臺上坐著跟荷西看漁船打魚,夕陽晚照,涼風徐來,我摸摸他的頸子,竟會無端落淚。

  荷西不敢說什麼,他只說這美麗的島對我不合適,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續約,我們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裡明白,我沒有發瘋,是將有大苦難來了。那一年,我們沒有過完秋天。

  荷西,我回來了,幾個月前一襲黑衣離去,而今穿著彩衣回來,你看了歡喜嗎?

  向你告別的時候,陽光正烈,寂寂的墓園裡,只有蟬鳴的聲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邊,雙手環住我們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輕輕劃過你的名字——荷西·馬利安·葛羅。

  我一次又一次的愛撫著你,就似每一次輕輕摸著你的頭髮一般的依戀和溫柔。

  我在心裡對你說——荷西,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這一句讓你等了十三年的話,讓我用殘生的歲月悄悄的只講給你一個人聽吧!

  我親吻著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雖然口中一直叫著「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雙臂,不肯放下你。我又對你說:「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國就回來陪你,不要悲傷,你只是睡了!」

  結婚以前,在塞哥維亞的雪地裡,已經換過了心,你帶去的那顆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們。

  我拿出縫好的小白布口袋來,黑絲帶裡,系進了一握你墳上的黃土。跟我走吧,我愛的人!跟著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滿瓶的鮮花,血也似的深紅的玫瑰。留給你,過幾日也是枯殘,而我,要回中國去了,荷西,這是怎麼回事,一瞬間花落人亡,荷西,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離去的時刻到了,我幾度想放開你,又幾次緊緊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黃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為什麼不能也躺在你的身邊。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著我。荷西,我現在不能做什麼,只有你曉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麼地方。

  蒼天,你不說話,對我,天地間最大的奧秘是荷西,而你,不說什麼的收了回去,只讓我淚眼仰望晴空。

  我最後一次親吻了你,荷西,給我勇氣,放掉你大步走開吧!

  我背著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來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撲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愛的人,不忍留下你一個人在黑暗裡,在那個地方,又到了那兒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著開始挖土,讓我再將十指挖出鮮血,將你挖出來,再抱你一次,抱到我們一起爛成白骨吧!那時候,我被哭泣著上來的父母帶走了。我不敢掙扎,只是全身發抖,淚如血湧。最後回首的那一眼,陽光下的十字架亮著新漆。你,沒有一句告別的話留給我。

  那個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見的日子,我知道,我們不會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著自己的諾言千山萬水的回來了,不要為我悲傷,你看我,不是穿著你生前最愛看的那件錦繡彩衣來見你了嗎?

  下機後去鎮上買鮮花,店裡的人驚見是遠去中國而又回來的我,握住我的雙手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們相視微笑,哪裡都浮上了淚。

  我抱著滿懷的鮮花走過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車子停了,裡面不識的人,只對我淡淡的說:「上車來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車,我對人點頭道謝,看見了去年你停靈的小屋,心便狂跳起來。在那個房間裡,四支白燭,我握住你冰涼蒼白的雙手,靜靜度過了我們最後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後一個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氣走上了那條通向墓園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經過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階,又上石階,向左轉,遠遠看見了你躺著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亂,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來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瘋了似的向你跑去。

  沖到你的墓前,驚見墓木已拱,十字架舊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誰了。

  我丟了花,撲上去親吻你,萬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體。是我遠走了,你的墳地才如此荒蕪,荷西,我對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來哭你的,先給你插好了花,注滿清水在瓶子裡,然後就要下山去給你買油漆。

  來,讓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閨夢裡相思又相思的親人啊!

  我走路奔著下小城,進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還去文具店買了黑色的粗芯簽字筆。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們匆匆擁抱了一下,心神潰散,無法說什麼別後的情形。

  銀行的行長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園,我謝了他,只肯他的大車送到門口。

  這段時光只是我們的,誰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後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進墓園,那邊傳來了丁字鎬的聲音,那個守墓地的在挖什麼人的墳?

  我一步一步走進去,馬諾羅看見是我,驚喚了一聲,放下工具向我跑來。

  「馬諾羅,我回來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雙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熱呢!」他木訥的說。

  「是,春天已經盡了。」我說。

  這時,我看見一個墳已被挖開,另外一個工人在用鐵條撬開棺材,遠遠的角落裡,站著一個黑衣的女人。「你們在撿骨?」我問。

  馬諾羅點點頭,向那邊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來。

  「五年了?」我輕輕問她,她也輕輕的點點頭。「要裝去那裡?」

  「馬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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