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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花落知多少(2)


  島上的日子歲月悠長,我們看不到外地的報紙,本島的那份又編得有若鄉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對我們已不很重要,只是守著海,守著家,守著彼此。每聽見荷西下工回來時那急促的腳步聲上樓,我的心便是歡喜。

  六年了,回家時的他,怎麼仍是一樣跑著來的,不能慢慢的走嗎?六年一瞬,結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兩人已共過了多少悲歡歲月。

  小地方人情溫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裡農家討杯水喝,拿出來的必是自釀的葡萄酒,再送一滿懷的鮮花。我們也是記恩的人,馬鈴薯成熟的季節,星期天的田裡,總有兩人的身影彎腰幫忙收穫。做熱了,跳進蓄水池裡遊個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鬆手。

  過去的日子,在別的島上,我們有時發了神經病,也是爭吵的。

  有一回,兩人講好了靜心念英文,夜間電視也約好不許開,對著一盞孤燈就在飯桌前釘住了。

  講好只念一小時,念了二十分鐘,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錶,再念了十分鐘,一個音節發了二十次還是不正確,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見他的動作,手中的原子筆啪一下丟了過去,他那邊的拍紙簿嘩一下摔了過來,還怒喊了一聲:「你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罵重話,我呆了幾分鐘,也不知回罵,沖進浴室拿了剪刀便絞頭髮,邊剪邊哭,長髮亂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進來,看見我發瘋,竟也不上來搶,只是倚門冷笑:「你也不必這種樣子,我走好了。」

  說完車鑰匙一拿,門砰一下關上離家出走去了。

  我沖到陽臺上去看,淒厲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哪裡肯停下來,車子唰一下就不見了。

  那一個長夜,是怎麼熬下來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著離家的人身上沒有錢,那麼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車禍。

  清晨五點多他輕輕的回來了,我趴在床上不說話,臉也哭腫了。離開父母家那麼多年了,誰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對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設防的啊!

  荷西用冰給我冰臉,又拉著我去看鏡子,拿起剪刀來替我補救剪得狗啃似的短髮。一刀一刀細心的給我勉強修修整齊,口中歎著:「只不過氣頭上罵了你一句,居然絞頭髮,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令我大慟,反身抱住他大哭起來,兩人纏了一身的碎發,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離島上,我的頭髮才長到齊肩,不能梳長辮子,兩人卻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築的小城是那麼的安詳,只兩條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們從不刻意結交朋友,幾個月住下來,朋友雪球似的越滾越大,他們對我們真摯友愛,三教九流,全是真心。週末必然是給朋友們占去了,爬山,下海,田裡幫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個老學校,深夜睡袋裡半縮著講巫術和鬼故事,一群島上的瘋子,在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著做神仙。有時候,我快樂得總以為是與荷西一同死了,掉到這個沒有時空的地方來。

  那時候,我的心臟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壓迫來,絞痛也來。小小一袋菜場買回來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氣提上四樓。

  不敢跟荷西講,悄悄的跑去看醫生,每看回來總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點,以後全是我們的時間,那一陣不出去瘋玩了。黃昏的陽臺上,對著大海,半杯紅酒,幾碟小菜,再加一盤象棋,靜靜的對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們走路去看恐怖片,老舊的戲院裡樓上樓下數來數去只有五個人,鐵椅子漆成鋁灰色,冰冷冷的,然後迷霧淒淒的山城裡一群群鬼飄了出來捉過路的人。

  深夜散場時海潮正漲,浪花拍打到街道上來。我們被電影和影院嚇得徹骨,兩人牽了手在一片水霧中穿著飛奔回家,跑著跑著我格格的笑了,掙開了荷西,獨自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後面又喊又追。

  還沒到家,心絞痛突然發了,沖了幾步,抱住電線杆不敢動。

  荷西驚問我怎麼了,我指指左邊的胸口不能回答。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樓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兩人握著手靜靜醒到天明。

  然後,纏著我已經幾年的噩夢又緊密的回來了,夢裡總是在上車,上車要去什麼令我害怕的地方,夢裡是一個人,沒有荷西。

  多少個夜晚,冷汗透濕的從夢魅裡逃出來,發覺手被荷西握著,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淚便是滿頰。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個生死的預告。

  以為先走的會是我,悄悄的去公證人處寫下了遺囑。時間不多了,雖然白日裡仍是一樣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這份預感是不是也傳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機器壞了一個螺絲釘,只修兩小時,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煩的脫掉潛水衣就往家裡跑,家裡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鋪問過去:「看見Echo沒有?看見Echo沒有?」

  找到了什麼地方的我,雙手環上來,也不避人的微笑癡看著妻子,然後兩人一路拉著手,提著菜籃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時候了。

  總覺相聚的因緣不長了,尤其是我,朋友們來的週末的活動,總拿身體不好擋了回去。

  週五帳篷和睡袋悄悄裝上車,海邊無人的地方搭著臨時的家,摸著黑去捉螃蟹,礁石的夾縫裡兩盞鎊鎊的黃燈扣在頭上,浪潮聲裡只聽見兩人一聲聲狂喊來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種喊法,天地也給動搖了,我們尚是不知不覺。

  每天早晨,買了菜蔬水果鮮花,總也捨不得回家,鄰居的腳踏車是讓我騎的,網籃裡放著水彩似的一片顏色便往碼頭跑。騎進碼頭,第一個看見我的岸上工人總會笑著指方向:「今天在那邊,再往下騎——」

  車子還沒騎完偌大的工地,那邊岸上助手就拉信號,等我車一停,水裡的人浮了起來,我跪在堤防邊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來。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櫻桃也是好的,靠著荷西,左邊的衣袖總是濕的。

  不過幾分鐘吧,荷西的手指輕輕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見他下沉,我總是望得癡了過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問我:「你們結婚幾年了?」「再一個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張望那個已經看不見了的人,心裡慌慌的。

  「好得這個樣子,誰看了你們也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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