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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花落知多少(4)


  那邊一陣木頭迸裂的聲音,傳來了喊聲:「太太,過來看一下簽字,我們才好裝小箱!」

  那個中年婦人的臉上一陣抽動。

  我緊握了她一下雙手,她卻不能舉步。

  「不看行不行?只簽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麼交代,怎麼向市政府去繳簽字——」那邊又喊了過來。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頰上親了一下。她點點頭,手絹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經打開的棺木,那個躺著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連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馬諾羅和另外一個掘墳人將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東西灰塵似的飛散了,一天一地的飛灰,白骨,這才露了出來。我仍是駭了一跳,不覺轉過頭去。

  「看到了?」那邊問著。

  「我代看了,等會兒這位太太簽字。」

  陽光太烈,我奔過去將那不斷抽動著雙肩的孤單女人扶到大樹下去靠著。

  我被看見的情景駭得麻了過去,只是一直發冷發抖。「一個人來的?」我問她,她點頭。

  我抓住她的手,「待會,裝好了小箱,你回旅館去睡一下。」她又點頭,低低的說了一聲謝謝!

  離開了那個女人,我的步伐搖搖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剛剛的那一幕不能一時裡便忘掉,我扶著一棵樹,在短牆上靠了下來,不能恢復那場驚駭,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龍頭那邊的水槽,浸濕了雙臂,再將涼水潑到自己的臉上去。

  荷西的墳就在那邊,竟然舉步艱難。

  知道你的靈魂不在那黃土下面,可是五年後,荷西,叫我怎麼面對剛才看見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靜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淚也流不出來。

  再次給自己的臉拚命去浸冷水,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墳地走過去。

  陽光下,沒有再對荷西說,簽字筆一次次填過刻著的木槽縫裡——荷西·馬利安·葛羅。安息。你的妻子紀念你。

  將那幾句話塗得全新,等它們幹透了,再用小刷子開始上亮光漆。

  在那個炎熱的午後,花葉裡,一個著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著十字架,漆著四周的木珊。沒有淚,她只是在做一個妻子的事情——照顧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後的情景,在我的心裡,荷西,你永遠是活著的,一遍又一遍的跑著在回家,跑回家來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樹下等油漆幹透,然後再要塗一次,再等它幹,再塗一次,塗出一個新的十字架,我們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麼讓我靠在你身邊。再沒有眼淚,再沒有慟哭,我只是要靠著你,一如過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過去,雙手掛在你的脖子上。遠方有什麼人在輕輕的唱歌——

  記得當時年紀小
  你愛談天
  我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夢裡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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