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 > 哭泣的駱駝 | 上頁 下頁
四〇


  啞奴,站在我廚房外面的天棚下,手裡拿著一個硬得好似石頭似的幹麵包。我認出來,那是沙哈拉威人,去軍營裡要來的舊麵包,平日磨碎了給山羊吃的。現在這個租啞奴來做工的鄰居,就給他吃這個東西維持生命。

  啞奴很緊張,站在那兒動也不敢動。天棚下仍是很熱,我叫他進客廳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膚色,一定不肯跨進去。

  我再打手勢:「你,我,都是一樣的,請進去。」從來沒有人當他是人看待,他怎麼不嚇壞了。

  最後我看他拘謹成那個可憐的樣子,就不再勉強他了,將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陰涼處,替他鋪了一塊草席。冰箱裡我拿出一瓶冰凍的桔子水,一個新鮮的軟麵包,一塊幹乳酪,還有早晨荷西來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請他吃。然後我就走掉了,去客廳關上門,免得啞奴不能坦然的吃飯。

  到了下午三點半,岩漿仍是從天上倒下來,室內都是滾燙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熱了。

  我,擔心啞奴的主人會罵他,才又出來叫他上去工作。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點點,自己的幹麵包吃下了,其他的東西動都不動。我看他不吃,叉著手靜靜的望著他。

  啞奴真懂,他馬上站起來,對我打手勢:「不要生氣,我不吃,我想帶回去給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個小孩子,兩男一女。

  我這才明白了,馬上找了一個口袋,把東西都替他裝進去,又切了一大塊乳酪和半隻西瓜,還再放了兩瓶可樂,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給他一點。

  他看見我在袋子裡放東西,垂著頭,臉上又羞愧又高興的複雜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將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裡,對他指指太陽,說:「太陽下山了,你再來拿,現在先存在在這裡。」他拚命點頭,又向我彎下了腰,臉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啞奴一定很愛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個快樂的家,不然他不會為了這一點點食物高興。我猶豫了一下,把荷西最愛吃的太妃糖盒子打開,抓了一大把放在給啞奴的食物口袋裡。

  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麼食物,我能給他的實在太貧乏了。

  星期天,啞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臺去看他。啞奴第一次看見我的丈夫,他丟下了工作,快步跨過磚塊,口裡呀呀的叫著,還差幾步,他就伸長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來給荷西,而沒有彎下腰去,真是替他高興。在我們面前,他的自卑感一點一點自然的在減少,相對的人與人的情感在他心裡一點一點的建立起來。我笑著下天臺去,荷西跟他打手語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來了,啞奴高高興興的跟在後面。荷西一頭的粉,想來他一定在跟啞奴一起做起泥工來了。「三毛,我請啞巴吃飯。」

  「荷西,不要叫他啞巴!」

  「他聽不見。」

  「他眼睛聽得見。」

  我拿著鍋鏟,對啞奴用阿拉伯哈薩尼亞語,慢慢的誇大著口形說:「沙——黑——畢。」(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說:「沙——黑——畢。」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將三個人做一個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設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動了我。他很興奮,又有點緊張,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進了客廳,又對我指指他很髒的光腳,我對他搖搖手,說不要緊的,就不去睬他了,讓兩個男人去說話。

  過了一會兒,荷西來廚房告訴我:「啞奴懂星象。」

  「你怎麼知道?」

  「他畫的,他看見我們那本畫上的星,他一畫就畫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過一會,我進客廳去放刀叉,看見荷西跟啞奴趴在世界地圖上。

  啞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問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惡作劇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樣子,搖手,開始去亞洲地圖那一帶找,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陽穴,做出一個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開心。

  啞奴實在是一個聰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飯,啞奴實在吃不下去,我想,他這一生,也許連駱駝山羊肉都吃不到幾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飯酒盥,他又不肯動手,拘謹的樣子又回來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著頭將飯吃掉了。我決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飯,免得他受罪。

  消息傳得很快,鄰居小孩看見啞奴在我們家吃飯,馬上去告訴大人,大人再告訴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這些人對啞奴及我們產生的敵意,我們很快的覺察到了。「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魯佛』!髒人!」(哈魯佛是豬的意思)

  鄰居中我最討厭的一個小女孩第一個又妒又恨的來對我警告。

  「你少管閒事,你再叫他『哈魯佛』,荷西把你捉來倒吊在天臺上。」

  「他就是豬,他太太是瘋子,他是替我們做工的豬!」說完她故意過去吐口水在啞奴身上,然後挑戰的望著我。

  荷西沖過去捉這個小女鬼,她尖叫著逃下天臺,躲進自己的家裡去。

  我很難過,啞奴一聲也不響的拾起工具,抬起頭來,我發覺我的鄰居正陰沉的盯著荷西和我,我們什麼都不說,就下了天臺去。

  有一個黃昏,我上去收晾著的衣服,又跟啞奴揮揮手,他已在砌屋頂了,他也對我揮揮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進了門也上天臺來。

  啞奴放下了工具,走過來。

  那天沒有風沙,我們的電線上停了一串小鳥,我指著鳥叫啞奴看,又做出飛翔的樣子,再指指他,做了一個手勢:「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錢也沒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罵我。「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養活一家人不成問題。」

  啞奴呆呆的望了一會兒天空,比比自己膚色,歎了口氣。過一會,他又笑了,他對我們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鳥,又做了飛翔的動作。

  我知道,他要說的是:「我的身體雖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說出如此有智慧的話來,令我們大吃一驚。

  那天黃昏,他堅持要請我們去他家。我趕快下去找了些吃的東西,又裝了一瓶奶粉和白糖跟著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鎮外沙穀的邊緣,孤伶伶的一個很破的帳篷在夕陽下顯得如此的寂寞而悲涼。

  我們方才走近,帳篷裡撲出來兩個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歡笑著沖到啞奴身邊,啞奴馬上笑呵呵的把他們抱起來。帳篷裡又出來了一個女人,她可憐得纏身的包布都沒有,只穿了一條兩隻腳都露在外面的破裙了。

  啞奴一再的請我們進去坐,我們彎下了身子進去,才發覺,這個帳篷裡只有幾個麻布口袋鋪在地上,鋪不滿,有一半都是沙地。帳篷外,有一個汽油桶,裡面有半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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