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 > 哭泣的駱駝 | 上頁 下頁
四一


  啞奴的太太羞得背對著帳篷布,不敢看我們。啞奴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個很舊的茶壺煮了水,又沒有杯子給我們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滿頭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們等水涼了一點,就從茶壺裡傳著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們十分感動。

  大孩子顯然還在財主家做工,沒有回來,小的兩個,依在父親的懷裡,吃著手指看我們。我趕快把東西拿出來分給他們,啞奴也馬上把麵包遞給背坐著的太太。

  坐了一會兒,我們要走了,啞奴抱著孩子站在帳篷外向我們揮手。荷西緊緊的握住我的手,再回頭去看那個苦得沒有立錐之地的一家人,我們不知怎的覺得更親密起來。「起碼,啞奴有一個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貧窮的人啊!」我對荷西說。

  家,對每一個人,都是歡樂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溫暖的,連奴隸有了家,都不覺得他過份可憐了。

  以後,我們替他的孩子和太太買了一些廉價的布,等啞奴下工了,悄悄的塞給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給主人罵。

  回教人過節時,我們送給他一麻袋的炭,又買了幾斤肉給他。我總很羞愧這樣施捨他,總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帳篷外,就跑掉。啞奴的太太,是個和氣的白癡,她總是對我笑,身上包著我替她買的藍布。

  啞奴不是沒有教養的沙哈拉威人,他沒有東西回報我們,可是,他會悄悄的替我們補山羊踩壞了的天棚;夜間偷了水,來替我們洗車;刮大風了,他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個洗乾淨的袋子裡,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丟下來。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啞奴找獲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領,都說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們不知道,如果替他爭取到自由,又要怎麼負擔他,萬一我們走了,他又怎麼辦。

  其實,我們並沒有認真的想到,啞奴的命運會比現況更悲慘,所以也沒有積極的設法使他自由了。

  有一天,沙漠裡開始下起大雨來,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推著荷西,他也起來了。

  「聽!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荷西跳起來,打開門沖到雨裡去,鄰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來看雨,口裡叫著:「神水!神水!」

  我因為這種沙漠裡的異象,嚇得心裡冰冷,那麼久沒有看見雨,我怕得縮在門內,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來接雨,他們說這是神賜的水,喝了可以治病。

  豪雨不停的下著,沙漠成了一片泥濘。我們的家漏得不成樣子。沙漠的雨,是那麼的恐怖。

  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報紙,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啞奴的工程,在雨後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一天,我在看書,黃昏又來了,而荷西當天加班,要到第二日清晨才能回來。

  突然我聽見門外有小孩子異常吵鬧的聲音,又有大人在說話的聲音。

  鄰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門,我一開門,他就很激動的告訴我:「快來看,啞巴被賣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裡轟的一響,捉住姑卡問:「為什麼賣了?怎麼突然賣了?是去哪裡?」

  姑卡說:「下過雨後,『茅裡他尼亞』長出了很多草,啞巴會管羊,會管接生小駱駝,人家來買他,叫他去。」

  「他現在在哪裡?」

  「在建房子的人家門口,他主人也來了,在裡面算錢。」

  我匆匆忙忙的跑去,急得氣得臉都變了,我拚命的跑到鄰居的門外,看見一輛吉普車,駕駛座旁坐了啞奴。

  我沖到車子旁去,看見他呆望著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樣,面上沒有表情。我再看他的手,被繩子綁了起來,腳踝上也綁了松松的一段麻繩。

  我捂住嘴,望著他,他不看我。我四顧一看,都是小孩子圍著。我沖進鄰居的家,看見有地位的財主悠然的在跟一群穿著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這生意是成交了,沒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沖出去,看著啞奴,他的嘴唇在發抖,眼眶幹幹的。我沖回家去,拿了僅有的現錢,又四周看了一看,我看見自己那塊鋪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沒有考慮的把它拉下來,抱著這床毯子再往啞奴的吉普車跑去。

  「沙黑畢,給你錢,給你毯子,」我把這些東西堆在他懷裡,大聲叫著。

  啞奴,這才看見了我,也看見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裡哭也似的叫起來,跳下車子,抱著這床美麗的毯子,沒命的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為他腳上的繩子是松松的掛著,他可以小步的跑,我看著他以不可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們看見他跑了,馬上叫起來。「逃啦!逃啦!」

  裡面的大人追出來,年輕的順手抓了一條大木板,也開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緊張得要昏了過去,一面叫著一面也跑起來,大家都去追啞奴,我捨命的跑著,忘了自己有車停在門口。

  跑到了快到啞奴的帳篷,我們大家都看見,啞奴遠遠的就迎風打開了那條彩色繽紛的毯子,跌跌撞撞的撲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綁的繩子被他扭斷了,他一面呵呵不成聲的叫著,一面把毛毯用力圍在他太太孩子們的身上,又拚命拉著他白癡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軟多好,又把我塞給他的錢給太太。風裡面,只有啞巴的聲音和那條紅色的毛毯在拍打著我的心。

  幾個年輕人上去捉住啞奴,遠遠吉普車也開來了,他茫茫然的上了車,手緊緊的握在車窗上,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白髮在風裡翻飛著,他看得老遠的,眼眶裡幹幹的沒有半滴淚水,只有嘴唇,仍然不能控制的抖著。

  車開了,人群讓開來。啞奴的身影漸漸的消失在夕陽裡,他的家人,沒有哭叫,擁抱成一團,縮在大紅的毯子下像三個風沙凝成的石塊。

  我的淚,像小河一樣的流滿了面頰。我慢慢的走回去,關上門,躺在床上,不知何時雞已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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