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三毛 > 哭泣的駱駝 | 上頁 下頁
三九


  「當然不是,是捉來的。沙漠裡看見有黑人住著,就去捉,打昏了,用繩子綁一個月,就不逃了;全家捉來,更不會逃,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就成了財產,現在也可以買賣。」見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裡馬上說:「我們對待奴隸也沒有不好,像他,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帳篷,他住在鎮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這家主人有幾個奴隸?」

  「有兩百多個,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築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錢,就這麼暴富了。」

  「奴隸吃什麼?」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機關會給飯吃。」

  「所以,你們用奴隸替你們賺錢,而不養他們。」我斜著眼眇著阿裡。

  「喂!我們也弄幾個來養。」一個女客對她先生輕輕的說。

  「你他媽的閉嘴!」我聽見她被先生臭駡了一句。告別這家財主時,我脫下了本地衣服還給他美麗的妻子。大財主送出門來,我謝謝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這種人我不要跟他再見面。

  我們這一群人走了一條街,我才看見,小黑奴追出來,躲在牆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樣溫柔。我丟下了眾人,輕輕的向他跑去,皮包裡找出兩百塊錢,將他的手拉過來,塞在他掌心裡,對他說:「謝謝你!」才又轉身走開了。

  我很為自己羞恥。金錢能代表什麼,我向這孩子表達的,就是用錢這一種方式嗎?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這實在是很低級的親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郵局取信,想到奴隸的事,順便就上樓去法院看看秘書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來了,總算還記得我。」

  「秘書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們公然允許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書聽了,唉的歎了一口長氣,他說:「別談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架,我們都把西班牙人關起來,對付這批暴民,我們安撫還來不及,那裡敢去過問他們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們是幫兇,何止是不管,用奴隸築路,發主人工錢,這是笑話!」

  「唉,幹你什麼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裡的首長,馬德里國會,都是那些有勢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們能說什麼。」

  「堂堂天主教大國,不許離婚,偏偏可以養奴隸,天下奇聞,真是可喜可賀。嗯!我的第二祖國,天哦……」

  「三毛,不要煩啦!天那麼熱……」

  「好啦!我走啦!再見!」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樓。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門,很有禮貌,輕輕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納悶,哪有這麼文明的人來看我呢!

  開門一看,一個不認識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門口。

  他穿得很破很爛,幾乎是破布片掛在身上,裹頭巾也沒有,滿頭花白了的頭髮在風裡飄拂著。

  他看見我,馬上很謙卑的彎下了腰,雙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舉止,跟沙哈拉威人的無禮,成了很大的對比。

  「您是?」我等著他說話。

  他不會說話,口內發出沙啞的聲音,比著一個小孩身形的手勢,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領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氣的對他問:「什麼?我不懂,什麼?」

  他看我不懂,馬上掏出了兩百塊錢來,又指指財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樣子。啊!我懂了,原來是那小孩子的爸爸來了。

  他硬要把錢塞還給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勢,說是我送給小孩子的,因為他烤肉給我吃。

  他很聰明,馬上懂了,這個奴隸顯然不是先天性的啞巴,因為他口裡會發聲,只是聾了,所以不會說話。

  他看看錢,好似那是天大的數目,他想了一會兒,又要交還我,我們推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彎下了身,合上手,才對我笑了起來,又謝又謝,才離開了。那是我第一次碰見啞奴的情景。

  過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開門目送荷西在滿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總是五點一刻左右。

  那天開門,我們發現門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綠的生菜,上面還灑了水。我將這生萊小心的撿起來,等荷西走遠了,才關上門,找出一個大口水瓶來,將這棵菜像花一樣豎起來插著,才放在客廳裡,捨不得吃它。

  我知道這是誰給的禮物。

  我們在這一帶每天借送無數東西給沙哈拉威鄰居,但是來回報我的,卻是一個窮得連身體都不屬於自己的奴隸。

  這比聖經故事上那個奉獻兩個小錢的寡婦還要感動著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啞奴的消息,但是他沒有再出現過。過了兩個月左右,我的後鄰要在天臺上加蓋一間房子,他們的空心磚都運來堆在我的門口,再吊到天臺上去。

  我的家門口被弄得一塌糊塗,我們粉白的牆也被磚塊擦得不成樣子。荷西回家來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發脾氣,傷了鄰居的感情。我只等著他們快快動工,好讓我們再有安寧的日子過。

  等了好一陣,沒有動工的跡象,我去曬衣服時,也會到鄰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問他們怎麼還不動工。「快了,我們在租一個奴隸,過幾天價錢講好了,就會來。他主人對這個奴隸,要價好貴,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過了幾天,一流的泥水匠來了,我上天臺去看,居然是那個啞奴正蹲著調水泥。

  我驚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見我的影子,抬起頭來,看見是我,真誠的笑容,像一朵綻開的花一樣在臉上露出來。

  這一次,他才彎下腰來,我馬上伸手過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勢,謝謝他送的生萊。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臉都脹紅了,又打手勢問我:「好吃嗎?」

  我用力點點頭,說荷西與我吃掉了。他再度歡喜的笑了,又說:「你們這種人,不吃生菜,牙齦會流血。」我呆了一下,這種常識,一個沙漠的奴隸怎麼可能知道。啞奴說的是簡單明瞭的手勢,這種萬國語,實在是方便。他又會表達,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啞奴工作了幾天之後,半人高的牆已經砌起來了。

  那一陣是火熱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熱的太陽像火山的岩漿一樣的流瀉下來。我在房子裡,將門窗緊閉,再將窗縫用紙條糊起來,不讓熱浪沖進房間裡,再在室內用水擦席子,再將冰塊用毛巾包著放在頭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氣溫,還是令人發狂。

  每到這麼瘋狂的酷熱在煎熬我時,我總是躺在草席上,一分一秒的等候著黃昏的來臨,那時候,只有黃昏涼爽的風來了,使我能在門外坐一會,就是我所盼望著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幾日過去了,我才想到在天臺上工作的啞奴,我居然忘記了他,在這樣酷熱的正午,啞奴在做什麼?

  我馬上頂著熱跑上了天臺,打開天臺的門,一陣熱浪沖過來,我的頭馬上劇烈的痛起來,我快步沖出去找啞奴,空曠的天臺上沒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陰影。

  啞奴,半靠在牆邊,身上蓋了一塊羊欄上撿來的破草席,像一個不會掙扎了的老狗一樣,趴在自己的膝蓋上。

  我快步過去叫他,推他,陽光像熔化了的鐵一樣燙著我的皮膚,才幾秒鐘,我就旋轉著支援不住了。

  我拉掉啞奴的草席,用手推他,他可憐的臉,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來,望著我。

  我指指我的家,對他說:「下去,快點,我們下去。」

  他軟弱的站了起來,蒼白的臉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

  我受不了那個熱,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彎下腰,穿過荷西蓋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階來,我關上了天臺的門,也快步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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