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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裡斯(5)


  到了第六日,克裡斯下午又燒起來了,這一回燒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我帶了老太太們去看他,她們在他床邊不停的掉眼淚。

  我打電話去給領事館,答話是死亡了才能找他們,病重不能找的,因為他們不能做什麼。

  第七日清晨我去醫院,走進病房看見克裡斯在沉睡,臉上的紅潮退了,換成一片死灰。我趕快過去摸摸他的手,還是熱的。

  茶几上放著一個白信封,打開來一看,是七日的帳單。這個死醫院,他們收到大約合兩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費,醫藥急診還不在內。

  殘酷的社會啊!在裡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著它鋪的軌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守己,也是要吃鞭子的。沒有保險便是死好羅!誰叫你不聽話。

  我拿了帳單匆匆開車去銀行。

  「給我十萬塊。」我一面開支票,一面對裡面工作的朋友說。

  「開玩笑!一張電話費還替你壓著沒付呢!」銀行的人說。「不是還有十幾萬嗎?」我奇怪的說。

  「付了一張十四萬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來,你只剩一萬啦!」

  「帳拿來我看!」我緊張了。

  一看帳卡,的確只剩一萬了,這只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筆十四萬的帳是自己簽出的房捐稅,倒是忘了乾淨。「別說了,你先借我兩萬!」我對朋友說。

  他口袋裡掏了一下,遞上來四張大票。兩萬塊錢才四張紙,只夠三十小時的住院錢。

  我離開了中央銀行跑到對街的南美銀行去。進了經理室關上門便喊起來:「什麼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請了,我急用錢!」

  經理很為難的看著我。為了申請美金戶的信用卡,他們替我弄了一個月,現在居然要討回保證金。

  「ECHO,你急錢用我們給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請——」

  「借我十六萬,馬上要——」

  總得準備十天的住院費。

  經理真是夠義氣,電話對講機只說了幾句話,別人一個信封送了進來。

  「填什麼表?」我問。

  「不用了!小數目,算我借你,不上帳的。」

  「謝了,半個月後還給你。」我上去親了一下這個老好人,轉身走掉了。

  人在故鄉就有這個方便,越來越愛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從克裡斯病了之後,郵局已有好幾天未去了,我急著去看有沒有掛號信。

  三封掛號信等著我,香港的、臺灣的、新加坡的,裡面全是稿費。

  城裡有一個朋友欠我錢,欠了錢以後就躲著我,這回不能放過他。我要我的三萬塊西幣回來。

  一個早晨的奔走,錢終於弄齊了。又趕著買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兒。

  方進門,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聽一個電話,她講不通。

  「請問那一位,克裡斯不在——」我應著對方。

  南部一個大誘館夜總會打來的,問我克裡斯為什麼這星期沒去,再不去他們換人了。

  「什麼?背冰?你說克裡斯沒去背冰?他給冷凍車下冰塊?」

  我叫了起來,赫然發現了克裡斯賴以謀生的方法。這個肺炎怎麼來的也終於有了答案。

  想到克裡斯滿房沒有刊登出來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紀,我禁不住深深的難過起來。

  「是這樣的,克裡斯,你的那本小書已經寄到臺灣去了,他們說可以譯成中文,預付版稅馬上匯來了,是電匯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換成西幣,黑市去換的,我們還賺了——」

  在克裡斯的床邊,我將那一包錢放在他手裡。說著說著這事變成了真的,自己感動得很厲害,克裡斯要出中文書了,這還了得。

  克裡斯氣色灰敗的臉一下子轉了神色,我知他心裡除了病之外還有焦慮,這種金錢上的苦難是沒有人能說的,這幾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錢,沒有說話。

  「請給我部分的錢去付七天的住院費——」我跌在他身邊去數錢。

  數錢的時候,克裡斯無力的手輕輕摸了一下我的頭髮,我對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裡斯又發了一次燒,便慢慢的恢復了。

  那幾日我不大敢去醫院,怕他要問我書的事情。我在克裡斯的房內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東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寫了一大堆。

  沒幾日,我去接克裡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執的挺著。

  「什麼素別再吃啦!給你換鮮雞湯吧!」我笑著說,順手將一塊做好的豆腐倒進雞湯裡去。

  克裡斯坐在老太太旁邊曬太陽,一直很沉靜,他沒有問書的事情,這使我又是心虛了。

  後來我便不去這家人了。不知為什麼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門鈴響了,我正在院中掃地,為著怕是鄰居來串門子,我脫了鞋,踮著腳先跑去門裡的小玻璃洞裡悄悄張望,那邊居然站著克裡斯,那個隨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開鎖請他進來,這兒公車是不到的,克裡斯必是走來的,大病初愈的人如何吃得消。他的頭髮什麼時候全白了。

  「快坐下來,我給你倒熱茶。」我說。

  克裡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笑著,眼光打量著這個客廳,我不禁赧然,因為從來沒有請他到家裡來過。「這是荷西。」他望著書桌上的照片說。

  「你也來認識一下他,這邊牆上還有——」我說。那個黃昏,第一次,克裡斯說出了他的過去。

  「你就做過這件事?」我沉沉的問。

  「還不夠罪孽嗎?」他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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