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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裡斯(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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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次世界大戰時,克裡斯,學心理的畢業生入了納粹政府,戰爭最後一年,集中營裡的囚犯仍在做試驗,無痛的試驗。 一個已經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關進隔音的小黑房間一個月,沒有聲音,不能見光,不給他時間觀念,不與他說話,大小便在裡面,不按時給食物。 結果,當然是瘋了。 「這些年來,我到過沙摩阿、斐濟、加州、加納利群島,什麼都放棄了,只望清苦的日子可以贖罪,結果心裡沒法平靜——」 「你欠的——」我歎了口氣說。 「是欠了——」他望著窗外的海,沒有什麼表情。「不能彌補,不能還——」 「有沒有親人?」我輕輕的問。 「郭太太她們——」接著他又說:「她們日子也清苦,有時候我們的收入混著用。」 「克裡漸,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謀生的方法吧!」我急急的衝口而出。 克裡斯也沒有驚訝我這句話,只是呆望著他眼前的茶杯發楞。 「你的書,不是印著五十萬冊已經售出了嗎?版稅呢?」我很小心的問。 「那只是我謀生的小方法。」克裡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實一千本也沒賣出去,出版商做廣告,五十萬本是假的——」 「那些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試著發表嗎?」「試了五十多次,郵費也負擔不起了——」 「你想不想開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來,「我來替你找學生——」 「讓我先把你的債還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們付得多——」 「克裡斯,別開玩笑,那不是我的錢——」 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臉刷一下熱了起來。 克裡斯坐了一會兒說是要走,問明他是走路來的,堅持要送他。 知道克裡斯只為了研究的興趣殘酷的毀過另一個人的一生,我對他仍是沒有惡感。這件事是如此的摸觸不著,對他的厭惡也無法滋長,我只是漠然。 他們家,我卻是真不去了。 過了好一陣,我收到一封信,是丟進我門口的信箱來的,此地有信箱而郵差不來,所以我從沒有查看信箱的習慣,也不知是擱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講了那些話之後,你是不是對我這個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本來我早已想離開這個島的,可是十年來與郭太太們相依為命,實是不忍心丟下高年的她們遠走。 你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這個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債款。 出書是你的白色謊話,在我病中給了我幾天的美夢和希望,誰也明白,我所寫的東西在世上是沒有價值的。 我很明白為什麼你不大肯再來家裡,你怕給我壓力,事實上,就算是在金錢上回報了你,你所施給我的恩情,將成為我另一個十字架,永遠背負下去。 我也不會再去煩你,沒有什麼話可說,請你接受我的感謝!克裡斯上」 我握著那五千塊錢,想到克裡斯沒法解決的生活和兩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執意要替他找學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本來便是恩怨一場,怎麼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們隨風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騎車去小城,在那條街上又見克裡斯的格子襯衫在人群裡飄著,我加足油門快速的經過他,大喊一聲:「克裡斯再見!」 他慌慌張張的回過頭來,我早已掠過了,遠遠的他正如第一次與我告別時一樣,高高的舉起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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