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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3)


  她的頭髮在大風裡翻飛著,有時候吹上來蓋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麼多的東西,幾乎沒有一點法子拂去她臉上的亂髮。

  眼前孤伶伶在走著的婦人會是我的母親嗎?會是那個在不久以前還穿著大紅襯衫跟著荷西與我像孩子似的采野果子的媽媽?是那個同樣的媽媽?為什麼她變了,為什麼這明明是她又實在不是她了?

  這個憔悴而沉默婦人的身體,不必說一句話,便河也似的奔流出來了她自己的靈魂,在她的裡面,多麼深的悲傷,委屈,順命和眼淚像一本攤開的故事書,向人訴說了個明明白白。

  可是她手裡牢牢的提著她的那幾個大口袋,怎麼樣的打擊好似也提得動它們,不會放下來。

  我趕快停了車向她跑過去:「姆媽,你去哪裡了,怎麼不叫我。」

  「去買菜啊!」母親沒事似的回答著。

  「我拿著超級市場的空口袋,走到差不多覺得要到了的地方,就指著口袋上的字問人,自然有人會拉著我的手帶我到菜場門口,回來自己就可以了,以前荷西跟你不是開車送過我好多次嗎?」母親仍然和藹的說著。

  想到母親是在臺北住了半生也還弄不清街道的人,現在居然一個人在異鄉異地拿著口袋到處打手勢問人菜場的路,回公寓又不曉得走小街,任憑堤防上的浪花飛濺著她,我看見她的樣子,自責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荷西去了的這些日子,我完完全全將父母親忘了,自私的哀傷將我弄得死去活來,竟不知父母還在身邊,竟忘了他們也痛,竟沒有想到,他們的世界因為沒有我語言的媒介已經完全封閉了起來,當然,他們日用品的缺乏更不在我的心思裡了。

  是不是這一陣父母親也沒有吃過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想到過?

  只記得荷西的家屬趕來參加葬禮過後的那幾小時,我被打了鎮靜劑躺在床上,藥性沒有用,仍然在喊荷西回來,荷西回來!父親在當時也快崩潰了,只有母親,她不進來理我,她將我交給我眼淚汪汪的好朋友格勞麗亞,因為她是醫生。我記得那一天,廚房裡有油鍋的聲音,我事後知道母親發著抖撐著用一個小平底鍋在一次一次的炒蛋炒飯,給我的婆婆和荷西的哥哥姐姐們開飯,而那些家屬,哭號一陣,吃一陣,然後趕著上街去搶購了一些島上免稅的煙酒和手錶、相機,匆匆忙忙的登機而去,包括做母親的,都沒有忘記買了新表才走。

  以後呢?以後的日子,再沒有聽見廚房裡有炒菜的聲音了。為什麼那麼安靜了呢,好像也沒有看見父母吃什麼。「姆媽上車來,東西太重了,我送你回去。」我的聲音哽住了。

  「不要,你去辦事情,我可以走。」

  「不許走,東西太重。」我上去搶她的重口袋。「你去鎮上做什麼?」媽媽問我。

  我不敢說是去做墳,怕她要跟。

  「有事要做,你先上來嘛!」

  「有事就快去做,我們語言不通不能幫上一點點忙,看你這麼東跑西跑連哭的時間也沒有,你以為做大人的心裡不難過?你看你,自己嘴唇都裂開了,還在爭這幾個又不重的袋子。」她這些話一講,眼睛便濕透了。

  母親也不再說了,怕我追她似的加快了步子,大風裡幾乎開始跑起來。

  我又跑上去搶母親袋子裡沉得不堪的一瓶瓶礦泉水,她叫了起來:「你脊椎骨不好,快放手。」

  這時,我的心臟不爭氣的狂跳起來,又不能通暢的呼吸了,肋骨邊針尖似的刺痛又來了,我放了母親,自己慢慢的走回車上去,趴在駕駛盤上,這才將手趕快壓住了痛的地方。等我稍稍喘過氣來,母親已經走遠了。

  我坐在車裡,車子斜斜的就停在街心,後望鏡裡,還是看得見母親的背影,她的雙手,被那些東西拖得好似要掉到了地上,可是她仍是一步又一步的在那裡走下去。

  母親踏著的青石板,是一片又一片碎掉的心,她幾乎步伐踉蹌了,可是手上的重擔卻不肯放下來交給我,我知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她便不肯委屈我一秒。

  回憶到這兒,我突然熱淚如傾,愛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那麼辛酸那麼苦痛,只要還能握住它,到死還是不肯放棄,到死也是甘心。

  父親,母親,這一次,孩子又重重的傷害了你們,不是前不久才說過,再也不傷你們了,這麼守諾言的我,卻是又一次失信於你們,雖然當時我應該堅強些的,可是我沒有做到。

  守望的天使啊!你們萬里迢迢的飛去了北非,原來冥冥中又去保護了我,你們那雙老硬的翅膀什麼時候才可以休息?

  終於有淚了。那麼我還不是行屍走肉,父親,母親,你們此時正在安睡,那麼讓我悄悄的盡情的流一次淚吧。

  孩子真情流露的時候,好似總是背著你們,你們向我顯明最深的愛的時候,也好似恰巧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背影。什麼時候,我們能夠面對面的看一眼,不再隱藏彼此,也不只在文章裡偷偷的寫出來,什麼時候我才肯明明白白的將這份真誠在我們有限的生命裡向你們交代得清清楚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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