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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第8節 英雄的墓碑

  北京聚會後,我到南京去,接待我的是四三班的同學章斐。我們在校即是好友,她個性爽朗、善良,從不用心機。她的父親也是文化界人,所以我們生活態度和談話內容也接近,她也是臺灣開放探親後最早寫信給我的人。五十多年後首次相見,立刻可以相認。她仍是高高大大,樂觀、穩妥的樣子,似乎面對老年也有一種從容不迫的雍容。

  回到南京,我懷著還鄉的心情。第一天我們和四位班友午餐聚會,她們與我在南開的時候並不密切,所以無法深談,人少,也沒有唱歌。然後按著我的計劃,我一個人去找以前寧海路的家。先找到三條巷寧海路,除了街名什麼都不認識了。山西路小學擠在兩棟舊樓房中間,幾乎沒有可稱為操場的地方。鼓樓小學竟然距離我住的「假日飯店」只有百尺左右。我從它門口走過去走過來,沒有看到那黯黑狹隘的一扇破門上掛的是我母校的校名!兩旁小商店的招牌幾乎遮住了它,我走進去,簡直不能相信它會如此窄小簡陋破舊。鼓樓小學在南京算是個有相當歷史的小學,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它如今的光景,絕不相信記憶與現實會有這麼大的差距:一九三七年以前,曾是「黃金十年」的首都,曾有過恢宏建國計劃的南京,全然不見蹤影了。

  第二天早上,章斐和她的老伴劉壽生來帶我看看現在的南京。先去新建的南京大屠殺紀念館,進門是大片黃沙鋪地的前院,四周用石塊刻著城區裡名和死亡人數,寬闊厚重的平房裡面是相關照片、資料。沉重的慘痛以最簡樸的方式陳列人前。我至今也無法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屋子的。

  下一站我希望去看看中山陵。小時候,北方有客人來,父母常帶我陪他們登上那走不完的石階。但是,出租車抵達的時候,只見一堆雜樹之間各種雜亂的小販,沒有看到石階的進口,我下車站著往上看白色的陵墓,疏疏落落地有些人在石階四面上下,沒有一點肅穆氣氛.。我突然很洩氣,就不想上去了。回到車旁,想起昨晚看的南京地圖,我問章斐知不知道有座航空烈士公墓也在紫金山裡?她說知道,也曾想去看看,就問司機路程多遠,能不能去?他說繞著山往南走,三十多里路,可以去,也願意等著帶我們回城。

  車子在山路上繞行的時候,我好似在夢游境界,車停處,山路也寬闊起來,走進寬敞高昂的石頭牌坊大門時。開始登上石階,我仍疑似夢中。這是萬萬想不到的意外之旅……直到迎面看到亭裡立著國父孫中山所寫「航空救國」的大石碑,才開始相信,這是真的了。再往上走,到了半山坡,是一大片白色的平臺,中間樹立巨大的石碑和兩位穿著飛行衣的中美軍人雕像,碑上寫著:「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第一層坡地上是刻著七百多位美國烈士的淺色碑群,有些碑前有獻上的花束(紀念冊上說至今仍有後代由美國前來憑弔)。往上坡走,第二層是更大的一排排黑色大理石碑,刻的是三千多位中國空軍烈士的名字,後面山壁上樹木稀落,五月初的太陽照著,這一大片墓碑,並沒有陰森肅殺之氣。走完最高幾層石階時,我放開章斐牽著的手。靜靜地說,我要自己去找那塊編號M的碑。丟北京前。張大飛的弟弟曾寄給我一本紀念碑的冊子,說他的名字刻在那裡。

  那麼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事了。M號的碑上刻著二十個名字,他的那一欄,簡單地寫著:

  張大飛 上尉 遼寧營口人 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職

  一個立志「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男子,以血肉之身殉國,二十六歲的生命就濃縮到碑上這一行字裡了。是不是這一塊碑、這一行字,能成為一種靈魂的歸依?

  這一日。五月的陽光照著七十五歲的我,溫馨如他令我難忘的溫和聲音,到這裡來,莫非也是他的引領?如一九四六年參加他殉身一周年紀念禮拜一樣,並不全是一個意外?我坐在碑前小小石座許久,直到章斐帶我下山,由玄武湖回城。玄武湖原是我必訪之地,但此時將近日落,湖水灰黯,樹色也漸難辨,童年往事全隱於暮色之中。

  在那一排排巨大,沒有個人生死特徵的墓碑之間,我想起一九三六年冬天。在寧海路我家爐火前聽他艱困地敘述他父親被日本人酷刑燒死的悲勵。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我的爸爸為什麼常常不在家,自從九一八事變以後,他回北方,在死亡邊緣所做的工作:也明白了為什麼在北平和天津,媽媽帶著我不斷地隨著他改姓王,姓徐,姓張……我也才真正地明白了蓋家小兄弟爸爸的頭顱為什麼掛在城門上!

  踏上流亡第一段路程,由南京到漢口,中山中學高中部男生是我家共生死的旅伴。我重病的母親和三個幼小的妹妹,全由他們抬的抬、抱的抱,得以登車上船。這些都不滿二十歲的男孩,在生死存亡之際,長大成為保護者。船到漢口,學生隊伍背著自衛的一百枝槍,被分派住在一所小學的大禮堂。十二月的夜晚,衣被不夠禦寒,日本飛機日夜來炸,城裡、江邊,炸彈焚燒晝夜不熄,他們之中年滿十八歲的十多人過江去中央軍校臨時招生處報了名,張大飛報的是空軍。他說,生命中,從此沒有眼淚,只有戰鬥,只有保衛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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