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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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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六年暑假,勝利復員的各大學,開始由四川、雲南遷回原校。秋季上課,柳志琦也興沖沖地離開四川家鄉到了北平。她讀的飛生只大學戰時遷往成都華西壩。我們同班大約有十人在那裡,都只差一年大學畢業。我在復員到武漢上學前,與她在北平重逢,也同遊歡聚。她初次到北方,充滿了好奇,古都的政治文化場面很大。柳志琦應是親身目睹燕京大學末日的人,因是「美帝」的基督教會大學,解放之初即被斷然廢校,美麗的校園。著名的末名湖(多不吉祥的名字!)硬生生地變成了北京大學校園;一九五〇年以後寫末名湖畔大學生活回憶的是北京大學校友。我相信在二十世紀後半葉的中國,沒有人敢於公開懷念燕京大學和她的優雅傳統。政治力量便如此斷然消滅了一個共同的回憶!我那充滿文學情懷的好友,在五十年激蕩之後,如何回首我們分手的一九四九年? 這一場令我一直近鄉情怯的重聚啊!時時刻刻都那麼寶貴,說不盡的當年趣事,唱不夠的當年歌曲,蒼老的聲音,疲憊的記憶,努力重燃南開精神……第二天下午分手之前,她們開始唱當年的班歌,那是我十八歲文藝青年情懷寫的班歌,「梅林朝曦,西池暮藹,數載無憂時光在南開,而今一九四三春風遠,別母校何日重歸來……」 當年在後方風起雲湧的學潮,由街頭遊行演進成實際參與,我們班上大學後有幾位也去了延安,每一位都有很長的故事吧。其中一位是傅綺珍,她從山西太原來,仍是高大爽朗,我立刻想起她在校時和我談話響亮的笑聲。上大學不久,聽說她與幾位友伴到延安去了。在中學時幾乎看不出誰「前進」,誰「反動」,原來都是深藏不露的人啊!——這半世紀來,延安的人在中國當家,她的境遇應該是幸運的吧!(五年後曾接到她寄來南開時代的照片,有一張是她穿著解放軍制服,旁邊注「隨軍入太原城」,她信上說那不完全正確。)我充滿了想間的問題,但是在十多個人團團坐的場合,確是不知怎麼問這些純屬個人攸關生死(Vital)的大問題。如今在近六十年後,用憶起的熱情一遍又一遍地再唱少女時的歌,這些飽經憂患的心啊……你們怎麼還記得呢?我們這一代,在抗戰的重慶長大,在荒郊躲警報時為《天長地久》、《葛萊齊拉》裡的癡心愛情而神往,但是我們的一生,何曾有過蔚藍的海灣?何曾有「黑髮隨風披散,腮際掠過帆影,傾聽漁子夜歌」的可能?留在大陸的,歷經政治動盪,很多嘗過苦難;到臺灣或到國外的,又總感到在漂流中,如此相見,真如隔世。當一切都是「一言難盡」時,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如今一九四三春風遠」時,記憶與遺忘似雙股柔絲,層層繞著這一屋子白髮的小友。這些當年菁英中的菁英,因為政治的斷裂。 婚姻的牽絆,失去了許多正常生活的歲月,成為失落的一代,吞沒在「春風遠」這麼簡單直率的歎息乏中,無需記憶,也無法遺忘。 那一天中午,我們從邢文衛家走到巷外大街的飯館吃飯,街名我忘了問,只記得沿街種的是楊柳或馬櫻花。四月正是柳絮飄飛的季節,撲頭蓋臉地落下,我和余瑜之在後面牽手而行,我看著前面七、八位同學的白髮上和肩頭灑著零零落落的柳絮,不禁憶起當年在孟志蓀老師詞選課上,背過蘇東坡詠楊花的《水龍吟》,她說記得開頭是「似花還似非花……」我們接力背誦下去,「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一池萍碎。春色三份,二份塵土,一份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站在這陌生的北京街頭,白茫茫的柳絮中,人生飄零聚散之際,這鋪天蓋地的惆悵,是詩詞也無法言說的啊! 兩年後,我在臺灣收到新的《四三通訊》,登著「邢文衛病逝」的消息。初看時,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它拿近燈光再讀,它是真的了,但是在悲傷之外,邢文衛變成了邢文衛,令我惱怒,似乎也助我抗拒它的真實性。到了我們這年紀。死亡原已臨近,但是。我竟不知她已生病,對她無一句慰問!而她的死訊卻是用這個我不認識的名字宣告。最後一次相聚人多,無法說明白各人遭遇,歌聲笑語,好似都不怨尤生不逢辰的痛苦和遺憾,早已將苦杯欽盡了——那樣六十年後的聚首,對於我只是印證今生果真有過的青春吧… 漸漸的,班友的通訊也停了。一九四三的春風不但遠了,也永久消逝了。 四三班會之後,我去朝陽門看兩度與我同學的楊靜遠。她在南開比我高兩屆,曾住同寢室。我到武大的時候她已上外文系三年級,是朱光潛老師的高徒。在樂山我曾去她家吃過年夜飯。她的父親楊端六教授是經濟系貨幣學專家,母親袁昌英教授,自一九二九年由歐洲回國,即在武漢大學外文系教戲劇和莎士比亞(我曾受教兩年),被稱為「珞珈三傑」之一。另兩位是淩叔華和蘇雪林。 在這樣家庭長大的楊靜遠,書讀得扎實,思想相當有深度,天性善良、浪漫,在正常的時代,應可成為她嚮往的真正作家,也必然是作學術研究的知識分子。但是,在一九四五年大學畢業前"她已捲入困惑著每一個大學生的政治思潮。同學中傾向共產黨的自稱為「前進」,稱傾向保守的為「反動派」。那時,正面抗日的中央軍在苦戰六年之後,正陷入湖南、廣西、貴州保衛戰最艱苦的階段。四川太大,一般城鄉的人過著平靜的日子,但是逃難來的下江人,又陷入戰火逼近的恐慌中。 楊靜遠在二〇〇三年出版《讓廬日記》裡記述她早期受吸引,覺得政府已經「徹底腐敗」,必須改組,左派同學借給她《延安一月》和《西行漫記》,使一直用功讀英美文學作品的她說,「我必須看它,我得抓住每一個認識共產黨的機會。」父母苦口婆心隨時勸她先讀書,不要衝動捲入政黨之中,「政治和戀愛很相像,相處久了,就不能脫身。」她從武大畢業後,父母全力助她去美國密西根大學英文系深造,但是她在「解放」的浪潮下,因愛情逕自放棄學業,回來建設新中國。五十年後她將當年兩地情書結集出版《寫給戀人——1945~1948》(河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九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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