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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第3節 啞口海中的父親

  但是,萬萬想不到,現在輪到爸爸為我流淚了。

  媽媽去世已經兩年,他從不知人生這一步的寂寞。凡是他在家的日子,從來都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媽媽全程照顧數十年,去世的早上還在囑咐女傭中午要做的菜。留下他一個人後,我千方百計求他,哄他,甚至騙他,搬來和我同住,但他堅持不離內湖的家。我和甯妹每隔兩天回內湖去看他,都在下課下班後,但是他早上九點起就在臨街的陽臺上張望。

  我車禍後,他多日不見我回去,就不斷問,妹妹說:「臨時有事出國開會去了。」他說:「她不是剛從德國回來嗎?」如此過了十多天,妹妹只好說:「姐姐摔了一跤,不能走路。」他說:「我可以去看她呀…」這樣鬧了一個月,他突然腸胃不適,也送到三總內科。就在我病房的樓下。我那時上半身已拆了石膏,左腿還裹著石膏。心中思念病中的爸爸,過幾天得到醫師准許,坐輪椅去他的病房探。下半身用被單蓋著,已經不是最初那木乃伊的樣子了。我進他的病房,叫了一聲爸爸,他就哭起來,說:「你怎麼了?你怎麼摔成這樣?」

  他緊閉了四十年眼淚的閘門,自此衝破,再也關不上了。這位被尊稱為「鐵老」的漢子,在所有逆境中,不曾被世人看到他的眼淚,這之後,他在世一年多的日子裡,每次看他「撿回一條命」的女兒,就流淚不止。他有時會說:「那些年,我去革命,你媽媽帶著你可沒少跟我吃苦,這麼多年我都不知道她幫我撐這個家多麼辛苦!」

  他最後幾年孤獨的日子裡,回憶往事大約佔據了他的心思意念。他有時對我說,心中常是千軍萬馬在奔騰,慨歎中國命運的大起大落。文革漸漸結束後,由各方面傳來許多人和事的消息,讓他更能從整體瞭解當年的情況。譬如說,一九八一年他在榮總住院時,張學良突然去病房看他。自一九三五年漢口不歡而散,近半世紀首次再見,令他心情很不平靜。當年雄姿英發的青年,都已八十二歲了,鄉關萬里,一生坎坷,千言萬語都說不盡,也不必說了。常常自問,「如果當年能夠合作,東北會是什麼樣子?中國會是什麼樣子?」事實上,時光即使能夠倒流,合作亦非易事。張學良二十歲繼承奉軍地盤,毫無思考判斷準備,只知權力,衝動任性地造成貽害大局的西安事變,使東北軍數十萬人流落關內,失去了在東北命運上說話的力量,他和這個堅持人性尊嚴,民主革新的理想主義者齊世英怎麼合作?那一天會面,兩人唯一共同心意,是懷念郭松齡將軍。張學良想的是郭將軍對他權力的輔佐;我父親想的是,如果巨流河一役郭軍戰勝,東北整個局面必會革新,不會容許日本人進去建立傀儡滿洲國,即使有中日戰爭,也不會在戰爭勝利之後,將偌大的東北任由蘇俄、蔣中正、毛澤東、杜津明、林彪,這些由遙遠南方來的人搶來打去決定命運!這些憾恨,雖已還諸天地,卻仍折磨著他的餘年歲月。

  晚飯時,我和妹妹總是給他斟一杯酒。每端起酒杯他就流淚,斷斷續續說當年事:明明不該打敗仗的局面,卻敗了,把那麼大的東北丟了。那些年,佈滿東三省,一心一意跟著我十多年在敵後抗日的同志都白死了。他們盼望勝利的中央會照顧他們的孤兒寡婦,也全落了空。沒有出來的人,能在共產黨手裡活著的也很少,那些人都是愛國的知識分子,如不去革命,原可以適應生存。養家活口,都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對不起他們!這些話,他反反復覆地說著,折磨著他最後的日子。

  媽媽去世後,他言語更少,近乎沉默,正似從洶湧的巨流河沖進了啞口海——臺灣極南端鵝鑾鼻燈塔左側,有小小一湖海灣,名為啞口海,太平洋奔騰的波濤沖進此灣,彷佛銷聲匿跡,發不出怒濤的聲音。正似莎士比亞的名句。人的一生,「充滿了聲音與憤怒,全無意義。」長日無言,有時他獨自坐在陽臺上望著我們來時的路。秋天白晝漸漸短了,我回去與他對坐,又念起他也愛的濟慈《秋頌》:

  春天的歌聲呢?春之聲在哪兒?
  別想它了,你也有自己的樂音。

  他又問,那些傻蜜蜂呢?我們就是那些傻蜜蜂,以為只要花仍開著,溫暖的夏日永無止境。詩人記得那秋天,「燕子在秋天的弩蒼下回旋飛鳴」。他說這一生在家鄉時間太少,還記得莊院瓦房的屋擔下有許多燕子做窩,開春時總盼望牠們回來。

  一九八七年八月父親節的下午,他勉強從床上起身,坐在床旁籐椅上。磕然逝世。寧靜地放下了這一生所有的理想、奮鬥和失落的痛苦。我們將他的骨灰埋葬在母親身旁,面對著太平洋的穹蒼。在這安居了四十年的島上,冬季無雪,夏季濕熱,太陽猛烈地照在他們埋骨的石座之上。

  整理他們的遺物真是容易的事,我母親一生沒有一件珠寶,也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她的櫃子裡有一隻小破皮箱,裝了一些從南京到重慶,復員回北平又來臺灣都不肯丟的老照片(我的童年一張照片都沒有),最高一層放了八床棉被,我知道她搬到內湖後,常去臺北長沙街一家傳統彈棉花被的店,訂做了各式厚薄的棉被,她說:「現在我有自己的家,客人來可以好好招待了。」事實上,她招待的人都已不在了,革命的,抗日的,守山海關的,打臺兒莊的,拚滇緬路的,逃難的鄉親,流落的青年……全都走過去了。我留下她的兩床棉被,在麗水街的冬天蓋了十多年,那傳統手彈的棉被時代也走過去了。

  收拾我父親遺物更是容易,他在一九五四年離開國民黨後,一直有人跟監,一九六〇年雷震伯伯被捕前後,他已把所有通信函件、文稿焚毀,以免連累友人。以後多年他也不留來信,我在他書桌抽屜中只看到幾封張群為日本斷交商談的信,日本首相吉田茂的女兒麻生和子謝我父去日本弔唁的信;還有一個木盒裝了吉田葬禮送的紅色包袱巾,上面有四行中文詩;還有孫子女們寄給他們的小貓、小熊的生日賀卡:臥房內找到一本日記:他從德國買的《哲學叢書》二十冊(一九二〇年版精裝):當年在上海購買精製的全套二十四更一直在他書架上。母親死後,我們不知該去為他曬書,這時已被白蟻啃食殘破不堪,只剩上半頁和封面,木盒已觸手即碎,只有焚毀。

  雙親俱逝之後,在層層的失落感中,我掙扎奮鬥,遊不出他的淚海,我的血液繼承了他的飄泊之淚。第二年夏天我自臺大提前退休——車禍之後重回講壇,保持自己教書風格,連續兩小時站立已感辛苦,下課提著書本和試卷等等資料,由文學院走到大門口,寒冷或炎熱,站在新生南路口攔不到出祖車時,已無法走回家去。這是我該坐下來,,想和寫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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