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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第2節 飛來橫禍——詩與疼痛

  一九八五年九月我由德國柏林途中經過英國,在牛津大學參加了一個國際文化研討會,我發表了煞費苦心寫的論文《臺灣中國現代詩的成熟》。回到已是空巢的臺北家中,準備開學上課。

  開學前的禮拜日清早,原與好友貽烈、俊賢和寧媛約定去登大屯山,我們五個人一起登山已十年了,貽烈稱為「阿呆登山隊」。五個在現實生活裡很有頭腦的人(貽烈是臺糖副總經理,俊賢是臺電會計處副處長,裕昌是臺灣鐵路總工程司,甯媛任中興票券公司副總經理,我在臺大教書)十年來風雨無阻,專找遊客少的景點,爬遍了臺北郊區的山,裕昌是可靠的司機。自以為已是半職業登山水平啦!我們到了山裡,跳、叫、呼、嘯,全然回歸自然,進山後頭腦放空,如同呆人。

  這個禮拜天清晨,這位可靠的司機必須去開會,我自己到麗水街口對面的師大人行道等出租車,沿路去接他們三人。夭太早,人車不多,我專注地往左看有沒有空車,突然十字路口一輛摩托車橫沖出來,被遵守綠燈行駛的出租車攔腰撞上,摩托車彈至半空,一些閃光的碎片在陽光下四散,朝我站立的樹下飛來。我下一個知覺,發現自己頭枕在一隻破球鞋上,而我的左腳不見了。我的右臂也不能動,勉強用左臂支持坐起,我看到我那穿了新鞋的左腳,像折迭椅腳似的,折斷了,被壓在左腿下面:右臂也斷了,空蕩在袖子裡。但是尚未大痛,只感麻痹而已。這時有三、四個路人俯身來看我還活著,其中一個人問我名字,我請他立刻打電話給我丈夫。一輛汽車停下來,一個壯漢走下來,看到我血流如注,立刻將我抱起放到他車上後座,一位路人說:「你不能動她,必須等警察來。」他怒吼道:「等警察來時她已流血過多死了。」他一面開車一面問我要去什麼醫院,我說:「三總!(三十年來一直是最有安全感的地方)但請先在建國南路口轉一下,有人等我。」到了橋下看到貽烈焦急地站在那裡張望。我還清醒地告訴他去接我妹再去三總!我記得到醫院拉住這位送醫者的衣袖,問他大名,但他不願說,勉強留下個地址,我家人後來始終沒有找到他。但我一生忘不了他。

  這一切都發生在十五份鐘之內,那闖紅燈的年輕人剛剛退役,被撞斷雙腿的他,和被撞解體的摩托車由半空飛落到我站立的樹下,一些零件擊中了我,醫生說右肩那一片離我頸動脈只有一吋。我倒地時,頭部倒在那騎士軟軟的破鞋上,下面是一堆石頭,所以它保護了我的頭。

  多年來我百思不解,為何像我這樣一生與世無爭的人,會遇到這種飛來橫禍?莫非那也是上帝的意思,教我親身體驗這一層的人生苦難?是懲罰我歐洲之行太快樂,縱情於歷史陳跡和山川美景,不知躲避這塵市街角的殺機?

  在三軍總醫院八樓的外科病房一個多月,我似真正走過「死亡的幽谷」。撞擊初期的麻木過後,全身劇痛,止痛針、呼喊訊咒都沒有用,我仍能維持一些沉靜的自尊。那痛徹骨髓的疼痛,隨著日升月落運行全身。左腿折斷之處骨碎不能接合,膝蓋之下須植入約八吋長的鋼釘加以固定,右臂手術接合,盼能自然癒合。為我做這些手術的醫師林柳池是神采煥發、英俊自信的年輕主治醫師,他除了手術臺上操刀,每天清早來查房,總是說:「今天我們要進行……他的笑容帶我回到人間,也是終身難忘的。

  那個酷暑尾聲的初秋,漫漫長夜,我怎樣度過的呢?只記得努力擺脫但丁《神曲》地獄十八層的景象,攀爬到華茲華斯《露西詩》中最寧靜的那首:「當我靈魂暫息,我已無塵世憂懼。」

  我必須站起來,重拾大步行走的快樂:不長期依靠止痛劑。必須靠自己的心智抵抗這樣暴虐的疼痛。一年之後,我按照臺大複健科醫師的指導,靠骨內鋼條撐持,回校上課。

  感謝天主,媽媽已經安詳逝世,她不必再為我流這一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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