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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節 臺灣的「我們」

  出版期刊是個日月催迫的事,那二十多年間,蘭熙和我這顧問之間的熱線電話從來沒有停過。電話解決不了的時候我們便須見面,譬如書稿的編排,與新的譯者見面,分享好文章的發現,文字推敲的喜悅等。一九七八年底。林文月和我參加教授訪韓團期間,結成談心的朋友,回臺後也常參加我和蘭熙的小聚,不久林海音也常來。十餘年間,每月或隔月聚會,每聚都興高采烈地說最近寫了什麼,譯了什麼,頗有各言爾志的舒坦和快樂。

  林文月和我在臺大同事,她在中文系,我在外文系,結成好友卻是由於書緣。我最早讀她的《京都一年》,印象很深,認為那才是一個讀書女子該寫的遊記。有一天下午我在文學院十六教室上課,回廊上有一位女老師穿著一雙黑色的半統靴子走過,後來學生告訴我,她就是《京都一年》的作者——林文月老師。創立比較文學學會的時候,她和鄭驚、葉慶炳先生是中文系的發起人。初期開理事會,她和我常常坐在一起,出去開會也因為只有我們兩位女士,都安排在一間客房。到韓國訪問第一天,車行出漢城郊外,旅館旁有農家,大白菜和蘿蔔堆在牆旁,待做漬菜,令我想起童年在東北家鄉看著長工運白菜入窖,準備過冬。晚上與文月談起我們的母親,雖已倦極,竟談至夜深仍感歎不已。教授訪韓團之後。我們又同去日本,十餘天中,兩個人休戚與共,有許多的感想與看法可談。

  一九七二年起,她沉潛六年,精譯的日本經典之作《源氏物語》。由《中外文學》以五冊形式初版,應是中文首次完整的學術譯本,令我甚為佩服。文人好談不朽,這才是不朽的功業。在我們聚會的四人中,文月很少有激昂慷慨的樣子,常常是那個「你愛談天,我愛笑」的笑者。發表意見,也是語調沉穩,不著急的樣子,也許是因為她比我年輕十歲吧!《源氏物語》之後,她接續譯成《伊勢物語》、《枕草子》。就在我們四人一次餐聚時,海音說要幫她出版新譯的《和泉式部日記》。下個月再聚時,初校本已印出來了,海音問她可否在一星期內初校完成,我在旁說:「大概三天就會校好。」果然,這本雅致的書,加上郭豫倫先生的封面設計,不到兩個月。純文學出版社最後的紀念本已經問世了。

  不久蘭熙病了,失去記憶。在文月隨夫移居美國之前,我們經常在兩家之間,和平東路與新生南路口,一家名為「法哥裡昂」的咖啡店小聚,除了說不完的話,她還幫我做筆會季刊的封面等等。我們常坐的桌子在大玻璃窗前,人們走來走去,互相看著,倒都是一閃即過罷了。有一天,窗外一個人站著往裡看,然後走進店來,是主編《中央日報》副刊的詩人梅新。他走到我們桌前說:「我們常常在想,你們兩個人都說些什麼呢?」那天正好我們正忙著季刊一百期紀念號的封面,文月正幫我剪許多桂樹的葉子,貼成一個桂冠花環,中間嵌上刊名,Chinese PEN100"。不久梅新病逝,我們覺得那天好似來作告別。

  文月至今出版散文和隨筆已有二十多本,舉凡閱讀、交談、生活、旅行或訪舊懷人,無不委婉真摯。一九九九年出版《飲膳劄記》,從一些宴客菜單追憶家人、師友相聚情景。此書興起臺灣「飲膳文學」之風,大約也記錄了國富民安後的生活趣味。其實她的虞意是在記錄人生每場聚會後,分散的惆悵吧。

  文月離開臺北後,海音也臥病,客廳燈也熄了。

  我從臺中搬到臺北後,最早受邀到同街巷的琦君和李唐基先生家,餐後樑實秋先生簽贈他悼亡妻的《槐園夢憶》,很多人頗為他傷心,那是我對臺灣文壇的第一個記憶。那些年,海音和何凡(夏承檻)的客廳,經常高朋滿座,隱地稱之為「臺灣一半的文壇」。有《國語日報》、《聯合報》和《純文學》月刊和出版社的朋友,在這裡也遇到幾位早期的女作家,其中我最想多瞭解的是孟瑤和我始終最佩服的潘人木。

  孟瑤自以《心園》成名以後,二十年間有四十多本小說問世,書店都以顯著地位擺著她的新書,如《浮雲白日》、《這一代》、《磨劍》等。相當受讀者歡迎。

  一九八四年,我寫了一篇《江河彙集成海的六〇年代小說》分析:「這些篇小說的題材都來自現實人生,記錄了那個時代的一些生老聚散的人生悲喜劇。孟瑤擅寫對話,在流暢的對話中,可以看出那個時代一些代表人物對世事變遷的態度。她小說中的角色塑造以女子見長,多是一種獨立性格的人,在種種故事的發展中保有靜靜的剛強。」也許是她寫得太多了,大多是講了故事,無暇深入,心思意念散漫各書,缺少凝聚的力量,難於產生震撼人心之作。多年來我仍希望,在今日多所臺灣文學系所中會有研究生以孟瑤為題,梳理她的作品,找出一九五〇至七〇年間一幅幅臺灣社會的人生現象,可能是有價值的。因為她是以知識分子積極肯定的態度寫作,應有時代的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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