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齊邦媛 > 巨流河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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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人木和孟瑤幾乎是同時在抗戰時期畢業于沙坪壩國立中央大學,前者是外文系,後者歷史系。潘人木惜墨如金,《撻漪表妹》一出版即得《文藝創作》月刊社徵文的二獎,雖是「反共小說」,卻以真正的沉痛寫抗戰時期青年的憤怒和熱狂,政治的巨浪在一個女孩人生舉步之際捲走了她,淹沒了她的青春,失身、失學、遠走延安,再歸來已家破人亡。過了三十年再寫《馬蘭的故事》,以精煉的文字寫鄉土風光。人物內心的反響,占全書三份之一的篇幅,故事雖不濃烈,全書卻是藝術之作。

  她後來繼唯一的短篇小說集《哀樂小天地》之後,十年間只創作一、二篇短篇小說,但是一九八六年的(有情襪》以及二〇〇六年逝世前兩個月創作的《一關難渡)。堪稱藝術精品。

  我從臺中「進城」到臺北之前,反共小說的政治高潮已過,但是我仍趕上尾聲,對於張愛玲《秧歌》、陳紀瀅《茨村傳》和姜貴《旋風》有及時的認識。其實,對於他們的時代記憶猶新的人仍多,我自己也從那天地中出來。所以能虔心誠意地寫我那篇《千年之淚》和《時代的聲音》。姜貴來臺灣時已五十歲,經商失敗,妻子久病去世,生活困頓,在真正的家破人亡的創痛中以大敘述之筆,錯綜複雜地描寫從「五四」時期到抗戰初期,一個山東大家族在共產黨竄起之際的興衰,他的《旋風》和《重陽》必能傳世。近半世紀後,此書由九歌出版社重印,我曾寫《旋風中的繡花鞋》詳述我對傳統中女子的處境最強烈的反思,可是歷史上的斑斑血跡,已非今日女性主義者的課題,後來也無暇再作進一步研究。王鼎鈞的小說《碎琉璃》和散文集《左心房漩渦》是我這一代最精美深刻的文學懷鄉作品。他的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和二〇〇九年三月剛出版的《文學江湖》,真是文人一生夢寐思念得以完成的磅礴力作,也只有王鼎鈞的才華和堅強性格才能完成。和記述一九四九年前後苦難的早期出版的王藍的《藍與黑》、趙滋蕃的《半下流社會》、彭歌的《黑色的淚》、紀剛的《滾滾遼河》,都是傳世之作。

  自從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選集》之後,不僅持續讀所有的創作新書,我也經常擔任《聯合報》、《中國時報》、吳三連等文學獎評審,一直是個認真讀作品的評審。筆會季刊有一個很大的初選來源,使是隱地主持的爾雅出版社年度小說選(一九六八~一九九八年)。三十一年間,每年的編選可說是臺灣文學點將錄,所以仍如當年初編選集時一樣心胸——「放眼天下」。

  隱地是臺灣文壇一個令我尊重的出版家,後來也成為好友。他由文藝青年起家,二十多歲主編《書評書目》月刊,評論水平高,對臺灣文學發展有相當影響。憑藉一顆愛文學的赤誠之心創辦爾雅出版社,三十三年來,每年固定出二十本書,不受時勢影響。出版的六百六十本書,清一色是文學創作,詩集、詩評、詩話竟達一百本。隱地《漲潮日》寫父親由上海來臺的種種坎坷和自己童年在臺北的困窘,真切坦率,雖是悼念初期流亡族群的遭遇,全書卻充滿了積極進取的生命力。

  相對於大出版公同如聯經、時報文化、天下文化、遠流等,與爾雅並稱為「五小」的洪范、純文學、大地、九歌出版社,是當年文壇佳話。都是由作家創辦經營,專印行高格調文學作品的出版社,對臺灣文學的推動有不朽的貢獻。他們之間的和諧,見證了一個「文人相重」的良性發展時代。

  臺灣文學以中文寫作,以沈光文結東吟詩社為始(一六八五年),可溯者已長達三百餘年。中間雖經日本佔據五十年,努力推行日語,臺灣人以日語創作之文學流傳至今,且得到中譯與多方面的研討者,賴和、吳濁流、龍瑛宗、楊達、呂赫若等,都已獲得尊榮定位。而一九四九年後來臺的作家,六十年來,寫盡了漂流與鄉愁,對父祖之鄉,骸骨的留戀,終也被歲月淹沒。但是他們的作品已融入臺灣土地,戰後生長的孩子,大約都未分省籍地「讀他們的書長大的!」在報紙副刊,文藝雜誌,社團三十周年,四十周年,五十周年慶祝會上,鐘肇政、葉石濤、紀弦、林亨泰、余光中、周夢蝶、洛夫、痛弦、楊牧、吳晟、琦君、林海音、黃春明、白先勇、李喬、鄭清文、張曉風和席慕蓉……並肩而坐,笑語盈盈:被政治選舉語言撕裂的讀書人,怎能否認,這群老中青作家灌溉培植了臺灣文學的土地,使它豐美厚實,令世人刮目相待,在文學面前,沒有「他們」,「你們」,只有「我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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