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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五月八日,郭教授告訴我,柏林的學生都得去看一部記錄像片《柏林淪陷四十年》。我到市中心庫當大街我賴以衣食維生的KaDeWe百貨公司門口,車站和街上充滿了各種遊行的隊伍,靜靜地舉著不同的標語,在保存炸毀面貌的大教堂四周有些激昂慷慨的演說。這部記錄片真是令人意外的完整與清晰,從希特勒開始鼓動人心到開戰,戰爭重要場面及人民生活;而大部份是納粹末日,歐洲戰場潰敗。盟國空軍按城市地圖,有系統地轟炸柏林,而且事先預告,你們如仍不投降,明天炸毀哪幾條街。影片上逐日照出地圖區域和轟炸前後實況,可謂彈如雨下,只見整排整排的街道都在盟軍炸彈之下灰飛煙滅成為瓦礫,原來這權力之都百外之六十以上是如此毀滅的。五月二日盟軍進城之日,倖存的百姓躲進地下室,被搶先進佔的俄國兵拖出來刺死、強暴,接著進城的英國軍車在路邊撿拾小孩,帶他們去吃飯,美軍在旁警戒……,畫面清晰詳細,不忍看也得看。這是德國人自己攝製的記錄,留給後世子孫看的。

  這天我回到住所天已黑了,全樓未亮燈,原住樓上的房東太太氣喘病發。住在醫院。我一個人夜坐燈下,反復出現《柏林淪陷四十年》許多城毀人亡的場景,不免想起重慶在日機轟炸下的那些年,我們對死亡不得不採取賭命的無奈態度。看了柏林被炸毀的區域地圖,才明白這美麗的新城原是蓋在廢墟上的!這書桌、這床鋪下面會不會原是上一代的埋骨之地呢?悚然而驚,連續數日夜不成眠。

  那一周的《時代》雜誌以怕林投降四十周年為主題,有一篇社論《空前的災禍),大意是德國投降時,蘇俄坑殺降卒二十萬,埋在由漢堡流往捷克的易北河沿岸:而日本投降前,廣島、長崎毀於原子彈,兩國都認為自己災難最大,但是遭受最大災難的豈不是死了數百萬的猶太人嗎?其實,災難是無法比校的,對每個受苦的人,他的災難都是最大的。

  半世紀以來猶太人的悲痛成書近千,而中國人在八年抗戰中的悲痛幾乎無人詳

  記。一九四九年中共佔據大陸後,那八年正面抗日的是國民黨,留在大陸僥倖末死的都必得否定過去一切,那時殉國的熱血軍民,在政權改變之後,都在「第二次死亡」時被湮沒遺忘了。而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二十年來在國際文學交流之際熱切地宣揚「我們臺灣文學」,又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和為她而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

  從此。我和自由大學這班學生問答之間就有了一層層沉重的涵義。閱讀王禎和《小林來臺北》時,他們認為你必須到柏林才能感覺到德國近代史的深度,這吸引觀光客的圍牆,只是一道淺淺的象徵罷了。我提到初聞柏林鐘聲的喜悅,有人說,戰後許多不同宗教教派在不同的災難地點修築教堂,不僅是追祭亡魂,也是希望有持久的贖罪,終得平安的祈求之地。你看……柏林的教堂特別多!從此,我聽到鐘聲再無喜悅之感。回到臺灣,連寒山寺夜半到客船的鐘聲也沒有。小林到了臺北又如何?

  戰後柏林復蘇,在廢墟上重建大城市,遍植樹木,用欣欣向榮的生命覆蓋死亡。英美佔領的西德實行真正的民主選舉,政治穩定,經濟繁榮,她最大的願望是恢復文化大國,所以國際文化活動很多。我到柏林不久即見街頭掛出「地平線(Horizon)世界文學會議」的預告,也知道將有盛大的大陸作家團參加。開會前我收到白先勇短簡,他與陳若曦、鐘玲、李歐梵和鄭樹森受邀將代表臺灣和海外華文作家參加。他們到柏林後,郭教授與我和車慧文竭誠招待,但是主辦單位雖在節目表上排出他們五人的發言及作品朗讀時間,會議大廳樹立的大型廣告牌上有大陸的作家,卻無臺灣五人,我們都很憤慨。雖然自由大學先舉辦臺灣文學座談會,但是,形勢比人強,大陸十位作家受到的關注和接待明顯熱烈。柏林和舊金山一樣,對這些早期由鐵幕來的作家充滿好奇和趨炎附勢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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