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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我近年遷居,目前的書房正壁上掛著一幅錢先生贈我的墨寶,錄明儒高景逸先生的五言絕句五首,開始一首即說出他在外雙溪定居的隱逸心情:「開窗北山下日出竹光朗樓中人兀然鳥雀時來往……」署名「丙辰重九錢穆時年八十有二」。那時他視力已差。這幅字更是珍貴。在它對面牆上,掛著莊靈所攝的一棵兀然挺立的闊葉樹,上面的枝葉明晰地投射在光影交錯的山岩上——這也是我企望的情境。

  想念那些年,錢先生為什麼願意與我談話?他是學術思想史家,在制度史、沿革地理,以至社會經濟各方面都下過苦功,而且都有專門著述,到臺灣後又著手《朱子新學案》、《古史地理論叢》等整理工作,由臺大中文系戴景賢、何澤恒等協助校閱。他與我談話,從不論及更學研究,但談人生,如他在《八十憶雙親》書中說:「國民政府退出聯合國,消息頻傳,心情不安,不能寧靜讀書,乃日誦邵康節、陳白沙詩聊作消遣。繼朱子詩續選兩集,又增王陽明、高景逸、陸檸亭三家,編成理學六家詩鈔一書……竊謂理學家主要吃緊人生,而吟詩乃人生中一要項。余愛吟詩,但不能詩。吟他人詩,如出自己肺腑……」

  由讀詩談人生,談文人在亂世生存之道,他認為書生報國,當不負一己之才性與能力,應自定取捨,力避紛擾,所以抗戰勝利之後不去京滬平津各校,回到家鄉太湖畔讀書,再曲雲南去香港,來臺灣,至少保住了不說話,更不必在中共批鬥中「坦白」的尊嚴。到臺灣後應文化學院(現為文化大學)歷史研究所聘,每週兩小時曲學生到外雙溪上課,並任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生活得以安排,從未發表任何政治言論,如余英時文中說,「時間老人最後還是公平的。所以在他的談話中,他總是強調學者不能太急於自售,致為時代風氣捲去,變成吸塵器中的灰塵。」

  自一九九〇年八月三十日錢先生逝世,我都念著,有生之年能寫此記憶。因為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世界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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