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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我回臺大之後,也常與他談到我用作教材的一些書,譬如最早先用《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和《黑暗之心》英文本時學生的反應,談得最多的是《寂寞的追尋》。對於追尋寂寞這種文化現象,錢先生感到相當「有趣」(他的無錫發音至今難忘)。其實,一九八三年他親自贈我的《八十憶雙親與師友雜憶》書中,錢先生回憶他一生重要著作多在園林獨處的寂寞中構思完成,尤其詳述任教于抗戰初遷昆明之西南聯大時,在雲南宜良北山岩泉下寺中,獨居小樓一年,在「寂寞不耐亦得耐」的情境下完成《國史大綱》,七十年來此書仍是許多人必讀之書。只是他那種中式文人之寂寞和西方社會意義的孤獨,情境大不相同。

  當然,一九七五年後,錢先生面對蔣總統去世前後的種種變局。憶及抗戰前後中國之動盪,以史學家的心情觀察,感慨更自深沉,他一直盼望而終於失望的是一個安定的中國。《國史大綱》完成之時,昆明、重慶在日本轟炸下,前線將士血戰不休,該書《引論》說:「以我國人今日之不肖,文化之墮落,而猶可以言抗戰,猶可以言建國,則以我全民文化傳統猶未全息絕故。」此段文章使我更具體地瞭解他為什麼肯在蔣總統邀請下,舍香港而來臺灣定居,以為可以安度餘年,因為他也和那時所有中國人一樣,有八年之久相信抗日救國的必要,而一九五〇年後臺灣仍是捍衛中國文化的地方。

  我不敢進入史學範疇,但是對於文化史極有興趣,尤其注意知識分子對政治變局國民中學國文教科書部編本,再接著是高中《中國文化史》的新編,每件事都是新聞的焦點。在那一段時期,我身兼人文社會組和教科書組主任的雙重責任,隨時有去住「保安大飯店」的可能,幸好生長在我那樣的家庭,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父兄常常幽默地說,你當了這麼芝麻大的官,卻惹上了天天上報的麻煩,必須記住蔣總統文告裡指示的,應當時時「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爸爸以前曾說:「我這個女兒膽子小,經常「處變大驚」。」想不到,一九七〇年代的國立編譯館竟是我的「壯膽研究所」

  其實,輿論界也不是一面倒,民間希望學術中立的革新理想者人數並不少,那時的影響。大學時代《國史大綱》曾是我們的教科書,在人生許多不同階段也曾重讀。

  近日知《國史大綱》在大陸又成必讀之書,果真如此,書中首頁「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的要求:「所謂對其本國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對中國半世紀動盪,飽受摧殘的人性應該有增加溫厚自尊的影響吧。

  如今回憶近二十年,隔著小方桌,聽錢先生說話,如同他的《引論》。都曾以不同方式,在不同變局中,對中國文化重作剖析。錢先生說話有時平靜,有時激昂憤慨,在座有時僅我一人,有時和錢師母三個人。他的無錫話多半圍繞著這個心思意念,並不難懂。

  我記得後來一次談到文革紅衛兵對師長和文化人的摧殘,待這批人長大,統治中國,他們的暴戾人性會將中國帶到何處去?我深以為憂。錢先生說,文革結束後,五十歲左右的人仍會保存一些國粹,他們有說話的一天,中國文化仍有延續的希望。

  那些年錢先生也常談到臺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對變動政局的態度。談到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由昆明遷回平津,還鄉者幾乎行李尚未安頓,戰禍又起,人心惶惶。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樣,亦不知何去何從。錢先生回到無錫家鄉,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學,教中國思想史等課,兼任文學院長。他在《師友雜憶》中回憶當時:「學校風潮時起,蓋群認為不鬧事,即落伍,為可恥,風氣已成,一時甚難化解。」每日湖裡泛舟,或村裡慢步,心憂家國,以五彩筆纂集莊子各家注,於一九五一年出版《莊子纂箋》。一九四九年中共進駐時,大多數學者留在大陸,距抗戰流亡不久,家人生計,顧慮實多,留下者沒有不說話的自由,由批鬥侮辱中倖存已屬不易,中國學術研究至此幾乎形成斷層。

  一九五〇年錢先生由廣州去香港,與友人創辦新亞學院,最早只有數十個學生,第一屆畢業生只有三人,其中最傑出的余英時在《猶記風吹水上鱗》文中談當年簡陋艱困的情況和師生的「患難之交」,他對老師重要的著作和做學問開放的態度有扼要的見證。一九六七年錢先生遷居臺北,政府禮遇學人,助其在陽明山管理局賓館預定地上建一小樓,名「素書樓」,可以安居,講學著述,頤養天年。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晚年「歸」來定居的臺灣竟也到了沒有溫情與敬意的一天,使他在九十六歲的高齡,一九九〇年六月底,為尊嚴,倉皇地搬出了臺北外雙溪的素書樓,落腳在杭州南路一所小公寓,兩個月後逝世。當年繼任的國民黨總統李登輝,沒有意願維護前任對歸國學人的禮遇,舉國將一代大儒掃地出門的莽撞無識,其不尊重學術的景況,為臺灣悲。而當時在立法院尖刻強烈質詢,要求收回市政府土地的陳水扁,後來任總統八年。

  十二年後,二〇〇二年三月,臺北市長馬英九主持開啟「錢穆故居」典禮,將它開放作為中國文史哲學研究之用。距我初登石階整整三十年,如今腳步何等沉重。石階上的院子搭了一個小篷子,典禮下午開始時春雨下得豐沛,小篷子遮不住雨,場面相當淩亂。我進去後,在後排找到個可以不被人發現的位子,可以聽聽,仔細想想這三十年間事,錢師母的心情更可想而知。當初議會叫囂收回市產的時候,仍有一些史學研究的年輕學者前往素書樓探視,且為他整理、校訂舊作。錢先生問他們:「這些人急著要這房子做什麼?」他們說:「要做紀念館。」他說:「我活著不讓我住,死了紀念我什麼?」

  余英時追悼錢先生寫了一副挽聯:

  一生為故國招魂,當時搗麝成塵。未學齋中香不散。
  萬里曾家山入夢,此日騎鯨渡海,素書樓外月初寒。

  他在《一生為故國招魂》文中想用這副挽聯來象徵錢先生的最終極也是最後的關懷。「未學齋」是以前錢先生書房之名,是他苦學自修的心情,素書樓「今天已不復存在了。」這大概是余先生以國際史學家的身外,厚道的說法。錢先生自十六歲(一九一〇年)讀到梁啟超《中國前途乏希望與國民責任》,深深為梁氏歷史論證所吸引,一生研究歷史,希望更深入她找尋中國不會亡的根據。他希望國家社會能在安定中求進步,而不是悍於求變,以戾氣損傷文化。余英時說:「錢先生無疑是帶著很深的失望離開這世界的,然而他並沒有絕望……他所追求的從來不是中國舊魂原封不動地還陽,而是舊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會同意這個看法。」

  我初見錢先生的時候,已是他的紅葉階段,深秋季節,思考的葉片已由綠色轉為一種祥和的綺爛,再幾番風雨,即將落了。他八十歲生辰南遊,在梨山武陵農場寫成《八十憶雙親》一文:「此乃常縈餘一生之懷想中者。亦可謂餘生命中最有意義價值之所在。」此文後與《師友雜憶》合集,充滿了家人、友情溫暖的回憶,也充滿了他那一代文人在亂世,顛沛聚散的感歎:「余亦豈關門獨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時代造成,而餘亦豈能背時代而為學者。惟涉筆追憶,乃遠自餘之十幾童齡始。能追憶者,此始是吾生命之虞。」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這也是寫《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的錢穆先生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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